微微垂头, 柔顺的青丝顺着脸颊落下。瞳孔倒映着巫族智者一身鲜血,狼狈不堪的样子, 鬼帝的一双乌黑瞳仁之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整个人看上去都如同仿佛创/世神精心雕琢出来的完美玉偶一般,没有丝毫生气。
因为不在鬼府也没有动用法力的关系,酆都此时并未身着那身象征着鬼帝身份的衮服。
他一袭黛青色的长袍,长发披散,冷然静立。“收拢你的族人,要进入鬼府,你等只有这一次机会。”
“好, 长琴——巫笛……”刚从一时的昏厥之中苏醒, 因伤势完全超过可自愈范围,所以烛九阴看上去颇有几分有气无力的感觉,甚至于他吩咐长琴时,说话的声音也显得十分虚弱。
只是, 此时与烛九阴对视的酆都, 却清晰地看到,这位时间祖巫的一双银瞳中,仍旧带着一种气定神闲的平静。
收回目光,酆都有些漫不经心地想着。
在如今巫族前所未有的衰弱情况下,还能流露出这样的眼神——不是烛九阴算计失误,就是他已经给巫族留下了东山再起的后路。
不过,这跟他鬼府又有什么关系呢?
然而此时此地, 并非只有烛九阴与酆都在对立。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长琴猛然抬起头来,看了眼酆都后猛然将目光转移到了自己身侧的烛九阴身上,一双火色的眸子中流露出略带愤怒的愕然之色。
“鬼府?二伯,您……”
为什么要去鬼府?他们巫族这么多年来为什么要与妖族以死相争?!如果现在巫族全族撤去了鬼府,那么这么多年来,这么多战争中,他们所失去的族人,儿郎们的性命,到底又有什么意义!
长琴不能明白——
虽说如今巫族是前所未有的衰弱,可若真要论起来,却也真的并没有沦落到只能退出洪荒大地的地步。
然而,长琴的不解与反驳,在烛九阴的一记回眸中被尽数堵了回去。对于所有的巫人,包括长琴这位巫族太子而言,地位超然的烛九阴积威甚重。
在听从早已成为一种习惯的现在,长琴无法鼓起勇气反对伯父的决断。
即使,一颗怀疑的种子已经在他心底深深地扎下了根。
一根红玉质地的短笛出现在指间,长琴将之凑在唇边,运气一吹,呜咽的笛音引动周围空气震荡出异样的波纹。那笛声不大,却传遍了整个不周山脉,以及周边战场,传达到了每一位巫族族人的耳中。
三声笛鸣,长琴微抿着嘴唇,沉默着收起了鲜红的玉笛。
巫笛是巫族高层——至少要到尊城城主级别的大巫祖巫才能用来召集族人的手段,笛鸣三声则象征着最紧急的信号,如果没有紧要的事情,只要听到了笛声的巫族必须全部赶到吹笛者身边。
即使是与吹笛者平级的大巫祖巫也不例外。
可是,洪荒大地是何等广袤?就算是圣尊也没有办法确保自己想要传达的信息能够传遍洪荒,更何况是巫族?
所以在刚刚吹响第一声巫笛的时候,长琴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或许,他的二伯父并不想要将所有的族人都带到鬼府。至少,并没有参加这场大战,现在还停留在城寨之中的族人,是不可能赶来的。
这样的认知促使长琴不由得将目光挪移过来,再度落在烛九阴身上。
然而,烛九阴却是在安静地坐在原地,微阖着眼眸,呼吸浅浅的,甚至可以说那呼吸声微弱到近乎虚无。很显然,他并没有要给自己侄儿解惑的意思。
至于酆都——这位鬼府的陛下此时此刻正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漫天的妖族游魂上,且目光落在尚未转生的巫族魂魄上时似乎在考虑待会儿是不是将巫族的灵魂一起收了……
“二哥。”没过多久,除却烛九阴之外唯一存活的一位祖巫带着一部分残存的族人登上烛九阴所在的山峰。看着似乎命在旦夕的烛九阴,原本杀红了眼的玄冥瞳孔彻底恢复成了暗蓝色,眼眶一红险些落泪。
玄冥曾经以为与七姐分离的悲痛就已经是极致,但现在她才彻底明白,原来,痛苦这种东西是永远不会有所谓的上限。
跪坐在了唯一剩下的哥哥身边,玄冥的倔强令她强迫自己收回了在眼眶打转的泪水,只是声音仍旧带着点颤抖地轻声呼唤。“哥……”
战场上残存的巫族全都在向一个方向聚集。对比起仍旧显得分外零散没有头绪的妖族残部,巫族当然显得十分眨眼。
五彩神石炼制间隙,元始趁着女娲手托五彩石炼就的石液黏补那洞裂之天的空隙,抽出眼来看了下正与儿子一起与烛九阴、玄冥兄妹汇合的龙姝。
眉宇在某一瞬间微颦起来,以圣尊的眼力,元始还是能够看清龙姝脸上神情的。
那种哀大莫过于心死的神色,令元始有着不太好的预感——虽然这些年来与龙姝的交流不多,但那短短几次的见面足以让元始明了,当初正是共工让龙姝走出了龙玉亡故的阴影。
如今的龙姝,还经得起共工逝去的打击吗?
不过虽说如此,元始也并没有真的做些什么——当初龙玉只是将龙霁托付给了他,而龙姝等姐弟四个,有他们自己行动的权利与意志。元始能做的,就是尽量保全让他们,不让他们在自己眼前出事。
至于其他的……
像是这样有关于情感的问题,就算他想帮助龙姝,又如何出手呢?
“五嫂,你……你带着阿霖,跟二哥一起去鬼府吧。巫族现在……”目送兄长的身影消失在了视线之中,玄冥微微转头,望向一边携子木然而立的龙姝,启唇说出以上的一段话,喉头一哽,到最后终究还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那你为什么不走。”阖了下眼眸,龙姝的声音显得有些麻木。
“洪荒大陆,还有我的族人。我们分道,正好各自负责一部分的族人——再者,二哥做事也总有他的道理。我相信他。”抿了下嘴唇,玄冥如是说道。
“十二妹,正如你所说,留下来是有原因的。”挣脱了儿子的搀扶,龙姝理了理鬓边散乱的秀发,回眸望了眼不周主峰折断处、共工身影消失的地方,几近喃喃地低语着。
“如果真要说归宿,我有太多的选项可以选择。但到头来……阿霖并不愿意回归鬼府,共工氏的部众,也有多半愿意追随阿霖——我想,东海或许是个不错的去处?”
“可……”蹙起眉头,显然玄冥对于龙姝预备的选项并不赞同。毕竟四海是连巫族鼎盛时都不曾插手过的地域,且东海势力繁杂,与巫族因果颇深的蓬莱紫府也在东海。在玄冥眼里,那里简直就是不安全的代名词。
不过玄冥所想到过的这些因素,龙姝也不是完全没有准备。
事实上,此时的龙姝丝毫没有因共工的逝去而神智混乱。或者说,无论处于何种状态,作为一个母亲的龙姝都不可能将自己的孩子置于险境。
“大可放心,龙族虽已不在,但在四海势力仍存。就算我已不再是龙族公主,也有些族群会给我几分薄面。阿霖也是我的孩子,不会有谁为难他。”
有些勉强地勾了勾唇角,龙姝望着在面前逐渐淡化消失的鬼府之门,收了声音,不再与欲言又止的玄冥交谈。
这边已经选择了要停留在洪荒大陆上的巫族具体有什么打算,已经不在酆都考虑范畴内了。对于酆都而言,他对于巫族的义务到此为止,虽然答应烛九阴的这件事情有些麻烦,但能够一劳永逸地解决欠下巫族的因果,鬼府倒也不吃亏。
现在,酆都的注意力明显已经转移其他的事情上。
修长苍白的手指点在虚空,幽幽冥光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虚空之中,丝毫不起眼的光点,所带来的效果却令诸天圣尊都不禁动容。
天地间的魂魄——无论是巫族的灵魂,还是妖族的元神,所有没有实体依附属于死亡国度的存在都被那一点光斑尽数收纳于中。
不过几息之间,巫妖之战所造就的亡灵就已经被清空了三分之二。
酆都这一手立竿见影的效果,令一边同样在施法收拢魂魄的准提佛母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地变换,神色简直是精彩至极。
西域灵山之下,有西方二尊的一方宝池,名唤曰八宝功德池。八宝功德池最大的功效,就是赋予亡灵身躯,洗净其思想,却不碍其本身修为。
也就是说,如果接引准提收走了如今巫妖战场上飘荡的亡灵,西方教便可立时壮大好几倍。
只是,这准提想得虽好,却漏掉了鬼府酆都的存在——酆都此次离开鬼府,主要的原因是履行与烛九阴之间的约定,将一部分巫族接到鬼府没错。但遇到准提这明显是在打乱轮回的举动,他又怎么可能不管?
酆都当然不会与准提硬碰硬——虽说酆都修为在鬼府近似圣尊,地位超然,但他毕竟不是圣尊,与西方二尊对上只会吃亏。
但似如今这般情景,若是酆都不对接引准提出手,西方这两位尊者却也无法反对酆都履行自己的职责。
毕竟是技不如人,准提也只能吃个闷亏不做声。
不过话又说回来——在拘魂这一点上的能耐,就算是圣尊,又有谁能够比得过身为鬼帝的酆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