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 你的师傅是凤仙真人?”凌侍郎一贯淡定的面庞现出掩饰不住的惊讶, 他已经扶着桌子站了起来。
方仲威的脸上也是一片讶然,只是看着吴夫人的眼睛里却变化莫测。
“你跟法钵、刘监正是师兄妹?”他的声音显得有点深沉。
“吴将军他知道吗?”藏在袖子里的双手已经紧握了起来。方仲威接着问。
“知道。”吴夫人淡定地道,“三年前吴将军上凤仙台求药, 是师傅为我们做的媒。”她向方仲威解释,“当时吴将军的儿子得了一种怪病, 遍医无效,他三上凤仙台, 最后才见到了师傅。师傅赐了药, 他儿子病好之后,又专程带儿子去山上致谢,师傅见他对儿子关怀备至, 性格平和稳健, 才起了撮合我们的心思。”她若有意似无意地看着九卿向方仲威解释。
方仲威听了脸上绷紧的神情渐渐松懈下来,九卿暗暗观察他, 只见他眼睛里都带上热切似的, 声音也轻快了不少,“据说夫人您很喜欢安静,从来不与那些同僚或下属的妻子来往,即使是那太守的妻子,也很难见到您一面……”他换上闲聊的口吻, 说着看向九卿,“可是您…… 与她倒是很投机,”他用下颚点着九卿, 然后又笑起来,“我看传言也未必属实……”
最后这句话明显是为前面那句做遮掩。
对别人不欲亲近,为什么单单对九卿这么好?他话语里虽然没有疑问的句子,但明明白白已经把意思表达出来。
吴夫人动了动身子,扭头看向九卿。
九卿正一脸期待着看着她,显然也很好奇方仲威的问题。
吴夫人低下头端起茶盅放在嘴边,却半天没有喝茶盅里的水,似乎考虑了半天,才抬起头道,“这件事我以后找时间跟你们说。”语气里含着歉然,然后又看向凌侍郎,“不如咱们先谈谈有关这个毒源的问题。”把话题又拉回了之前的谈论上。
凌侍郎的脸上闪现出感激之色,对她呲着一口白牙笑了笑。
吴夫人却忽然变了脸色,冷笑着对凌侍郎道,“不知小妇人还能做些什么,才会让凌侍郎等各位大人去除对我的怀疑?”语气已含了着暗讽之意。
凌侍郎尴尬地笑了笑,起身对着吴夫人作了一个长揖,口中赔罪道,“小弟也是职责所在,还请夫人多多见谅……”然后便抬起眼睛看着吴夫人,目光真诚,却没有多少自责。
很明白地以眼神告诉吴夫人,再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他还是会把那番话说出来的。
吴夫人和他对视了半天,才拍手展颜一笑,“好,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你的这份坚持,小妇人佩服。就冲着凌侍郎这么一份磊落的胸怀,我也绝对配合你的责职,有什么话你就直接问吧。”脸上的疏离薄怒已经散尽。
“那小弟就不客气了。”凌侍郎打蛇随棍,神情放松地坐到椅子上,开口就问,“请问夫人,可知道这种花还有哪里种植,或者说,除了凤仙台,这种花还流落到了何处?”他直直地望着吴夫人。
听话里的意思,显然已经把凤仙台排除在外。但是,却又牢牢地把凤仙台这条线索抓在手里。有点无赖似的表明,既然这种毒花跟你们扯上了关系,你就得负责帮我们查清此毒的来源。
吴夫人对他的口气并不以为意,略微思忖了一下,喝了一口茶,才缓缓说道,“我回京之前去辞别师傅,曾经听他老人家提到过,此花好像有几株被西蒙的王宫重金购去……”
“是的……”她话未说完,已经被方仲威接了过去,“我曾经听西蒙的大帅和军师私下里议论过,说他们的王后得了一种头痛之疾,百医无效,最后得了几株奇花,喝了那花的果浆才把此病治好了。”他慎重地说道。
九卿一边给各人续着茶,听了方仲威的话一边暗思,恐怕不是给治好了,而是那王后以毒来麻痹中枢神经,整日生活在迷幻之中吧?
吴夫人听了放下茶盅拍手道,“这就对上号了,如果西蒙王后是喝果浆治的病,那就确定是这种花无疑了。”她又把那次跟九卿说的故事对众人讲了一遍。
凌侍郎听了满脸都是抑制不住的喜色,又再起身给吴夫人作了一个长揖,“多谢夫人释疑……”又道,“如果此案破了,凌某第一个给朝廷上奏一折,必为夫人邀一大功。”
吴夫人却笑着摇手,“邀功就不必了,只要大人不再怀疑小妇人就好……”完全一副开玩笑的语气,凌侍郎的脸又由玉白变成了桃红。
说笑间,气氛已经轻松下来。
又说了几句闲话,凌侍郎忽然扬声招呼外面的小童,“上茶……”
不一时,小童重新奉茶上来,后面跟着大理寺卿及那两个办案的官员。三个人的脸上俱都显得有点迫不及待。
吴夫人察言观色,知道他们还有正事要办,和大理寺卿几个寒暄几句,起身告辞,“那我就不耽搁众位大人的正事了……”她又看了看九卿,“不如小哥送我一程如何?”然后又看着方仲威,“将军若无事,咱们可以一起走……”暗示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
她是想向二人解释方才的承诺之语。
方仲威犹豫了一下,歉然起身向凌侍郎告辞。
凌侍郎笑着拱手道,“将军但请无妨,如今案情已经有了眉目,全赖将军帮了大忙,”他又看向九卿,笑道,“等案子结了,凌某必定在家中置备薄酒,以谢将军及贵……的相助之恩。”又把夫人两个字省略了。
至此九卿已经十分肯定,他是知道自己的身份了。不然,只要随便在京里找个高档的酒楼相谢就行了,又何必巴巴地把人请到家里去?脑中不期然又浮上了凌夫人娇笑嫣然的身影,应该是她回去对凌侍郎说了什么。
从大理寺出来,几人商量了一下,又骑马回到了吴府。进了内宅花厅吴夫人便吩咐黄嬷嬷,“黄姑你在门外看着,什么人也别让进来。”
黄嬷嬷答应一声,急忙命人上了茶果点心,然后把一干人轰得远远的,自己一个人搬了张小杌子,坐到门前守起门户来。
吴夫人亲自给九卿和方仲威倒了茶,又把那碧魔果给九卿剥了一个,递在她的手上,看着她吃了,才轻声慢语地说出了一句惊人之语,“我的九卿的亲娘。”
说完她抬眼定定地看着九卿。
九卿却一脸的平静,无波无澜地回答了一句,“我已经猜到了。”声音镇定,一点起伏激动都没有。
方仲威脸上的讶然一闪而逝。
吴夫人的眼中却有淡淡的失落。
她目光晦涩地转向方仲威,“师兄说,有人在调查他们,是不是你的人?”语气虽淡然,眼睛却已恢复清明,眼神里的精光刀子一样割在方仲威的脸上。
方仲威不躲不避,直接迎视着她的眼睛答道,“不错。”
九卿讶然,狐疑地扭头去看他,他在调查法钵?还有刘监正?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是因为与九卿的婚事,才对他们进行调查的?”吴夫人单刀直入,丝毫不拐弯抹角。
九卿瞪大了眼睛,怎么又扯到自己的身上,难道这就是她隐隐觉得自己置身于某一阴谋的真相?
她目含期待地看向方仲威和吴夫人,等待着他们中任何一方给出的答案。
方仲威吴夫人的目光一起转到九卿的身脸上,然后听方仲威说道,“是的,我回来之后对柳氏自请下堂的行为很是不解,于是顺着她这根线查了一查,没想到却查到了法钵的头上……”他隐去了王善堂给自己提的醒这一说,接着道,“我不知道他们帮着柳氏甘冒枉法之罪去救黄玉赞到底为了什么,这不得不让我怀疑。所以……”
他转首看向了九卿,顿了半天,才接着道,“就在今天早起,我接到了手下的调查结果,说法钵这几年来,跟江家的大公子来往密切……”
怎么又扯上了江元庆?九卿被弄得一头雾水。
方仲威又道,“而且我的手下已经查明,他这么做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让九卿坐上正妻的位置!”他紧紧迫视着吴夫人,“不仅如此,他还鼓动我母亲上书求旨赐婚,而那头又让刘监正以卜算的形式给皇上进言,使皇上答允了我母亲的请求……”他顿了一顿,长吸了一口气之后,才又道,“……这种种怪异的举动,就不得不让人怀疑,这当中是不是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
怎么这么复杂?九卿愕然地看着方仲威,没想到自己一个小小不受待见庶女的婚姻,当中却隐藏着这么大的波澜。
又想起之前在大理寺里他那种莫名的眼神,九卿终于得到答案,原来他是一早得到情报,又对自己起疑了。
吴夫人缓缓扫过方仲威,最后看了九卿一眼,淡淡地说道,“方将军把事情想象的太复杂了。不过,我可以实话告诉你,法钵二位师兄之所以如此做的原因,全都是为了我……并没有什么阴谋,因为……”她深深地看了九卿一眼,“九卿是我的女儿,我不可能让她成为别人的婢妾。”语气很是坚决。
方仲威的脸色便变了一变,吴夫人似看透了他的心思,慢声慢语地道,“你也不要有什么过多的想法,柳氏的自请下堂,并不是我们谋算了她什么,而是她自己本身就有毛病……如果她不心心念念惦记着她的表哥,你想,我们还有空子可钻吗?何况,我的刘师兄还冒着一个徇私枉法的风险!”
方仲威的脸便在她淡然的语气中腾地红了。
是啊,没谁逼着柳氏自请下堂,她这么做根本是取决于她自己的意愿。
吴夫人看着他低头沉思的模样,轻啜了口茶又道,“我当时听到法钵师兄飞鸽传书说九卿要被江府送给将军做妾冲喜,几乎都要疯了,急忙到山上辞了师傅就往京里赶。只拜托师兄让人拖住这桩事,不成想当中却出了柳氏这么一个意料不到的情况,于是二位师兄做主,就把这事顺水推舟地给解决了……”
她抬眼看着方仲威,“如果不是仰慕将军的人品,九卿她也成不了你的妻子……”话语虽然轻柔,却也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仿佛在告诉方仲威,你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高了。
九卿顿时无语,原来自己就是这么在被设计与被拯救中糊里糊涂成了某人的妻子的。听起来好像天方夜谭一样。
方仲威听了吴夫人的话反而不以为忤,他的脸上却现出以前从未有过的释然,起身整束衣装长揖到地,以女婿之礼对吴夫人大礼参拜,“岳母……”恭恭敬敬地叩下头去。
九卿大为讶异,他都问也不问一下吴夫人为什么会成了她的母亲,只凭着她一句话,就深信不疑地先自己与吴夫人相认,这也太不符合他谨小慎微的个性了?
难道他也连吴夫人都调查过了?她狐疑地瞅着方仲威。
方仲威却在吴夫人轻声的免礼与相认声中,转过来面对着九卿说道,“九卿,你也过来参拜母亲……”他上前来拉九卿的手,“快去,咱们一会好回家。”
他眼里、脸上处处都露着真心的喜悦。
九卿如被马蜂蜇了似的猛然甩开他的手,随即又发现自己的失态,她缓了缓神色,然后淡然地道,“我与母亲相不相认,暂时还不关方将军的事……”话里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远,又转首看向吴夫人,“我想在您的府上叨扰几日,不知您答不答应?”一副试探中带着坚决的语气。
方仲威的脸色立刻变得苍白起来,站在九卿面前的高大身影顿时就失去了往日的气势。
吴夫人也发现了二人的不对劲,她不动神色地观察了方仲威两眼,口中却笑着回答九卿,“我请还怕请不来你,如今你主动提出来,我当然求之不得……正好,咱们娘俩也好说说贴心话。”简明扼要地给九卿找了个理由。
她又转首看向方仲威,“只是不知将军……”她看着方仲威僵直的背影,犹豫着道,“您要不要住在吴府,如果……我马上命人给你收拾房间。”变相地在留方仲威,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不料话刚说完,就听九卿硬梆梆地道,“不用了,我自己住在这里就够麻烦的了,他还是回庄子上去洗温泉吧……”
就见方仲威刚刚轻松下来的脊背又绷直起来。
“九卿……”吴夫人轻皱着眉头给她使了个眼色,又歉然地对方仲威道,“将军,我让人领你先去客房,你在那里歇息一下,等着晚膳后在再去为你准备的房间……”想着做个和事佬的架势。
方仲威如蒙大赦,急忙点头,抢在九卿阻拒之前说道,“那就有劳岳母了。”说完飞快地看了九卿一眼。
“夫人?”九卿嗔怪地看着吴夫人,吴夫人已经笑着朝门外吩咐道,“黄姑,你先带姑爷去客房歇息一下。”
话音刚落,黄嬷嬷已经掀帘进来,她满脸惊喜地看着九卿,颤抖着道了声,“小小姐,”又转过头对着方仲威福了一福,“姑爷……”说完,竟然哽咽出声。
九卿笑着喊了一声,“嬷嬷。”方仲威也礼貌地客气了一句。
黄嬷嬷用袖口拭着泪,一边对方仲威道,“姑爷请跟老奴走吧。”带着哭腔的声音里透着掩饰不住的欢愉。
方仲威便看了九卿一眼,似乎有话想说的样子,见九卿撇过头去,对他不理不睬,他眼神黯了一黯,给吴夫人行了辞礼,然后转身随着黄嬷嬷走了出去。
吴夫人九卿重新坐下,这一回她拉着九卿坐在自己的身旁,一直没有放开九卿的手,说了几个趣事好不容易把九卿逗笑了,刚要问问她跟方仲威是怎么回事,就听外面有急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吴夫人不禁住语,狐疑地朝门口望去。有帘子挡着看不清外面的情形,她放开九卿的手,刚欲起身,忽听外面有苍老的女人声音问道,“夫人可在屋内?“
听声音是二门当值的马婆子。
又听守在门口的小丫头说道,“夫人正在里面和客人说话,你做什么这么咋咋呼呼的,也不怕失了礼数被夫人责怪?”
那婆子气还没有喘匀,一声轻一声重地道,“快,快,禀报夫人,就说,大公子回来了,正在大门外卸车……”
大公子?九卿望向吴夫人,吴夫人低声解释道,“是吴将军的儿子,就是我说的那个上凤仙台求药的公子。”
话未完就见花厅的鲜草绿呢帘被人从外面打起,一个穿粉红袄儿的小丫头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远远的,她就对着吴夫人下身去,“夫人,大公子……”
吴夫人冲她摆了摆手,“我都听见了,你先出去吧……”小丫头应了声“是”,低头退了出去。
小丫头退出之后,吴夫人回头歉然对九卿低声道,“你先在这里稍坐一会,我出去迎一迎他。”
九卿连忙点头,“您尽管去,不用管我。”很善解人意的样子。
吴夫人便笑了笑,目光里都是慈爱,她歉意地扶了扶九卿的肩膀,然后不再耽搁,转身急匆匆而去。
盏茶的功夫,吴夫人携了一个年轻的男子走了进来。九卿在吴夫人的引荐下跟那男子见了礼。吴夫人称呼他的名字叫默涵,论序齿九卿称呼他为哥哥。
落座之后九卿偷偷打量吴默涵,见他生的剑眉朗目,身形挺拔,虽是一身的风霜,却不掩一脸的英气。也是少见的人中龙凤。
心中当下一动,立即想起一个人来。
吴夫人关心地问了几句吴默涵路上的行止饮食后,又重新把九卿对他做了一遍介绍,“默涵,她就是我的女儿……”她轻轻握起了九卿的手。
九卿讶然,原来吴夫人有女儿之事并没有瞒着吴将军极其家人。
比九卿更讶然的,还有吴默涵,他上上下下打量九卿一遍,最后才啧啧叹道,“母亲不说,我还真没看出来她原来是个妹妹……”
九卿此时才记起自己还穿着小厮的衣裳,她不好意思地背着身把齐眉的男人假发摘了下来,转身之后,立即露出来光洁的额头和一头盘叠整齐的女儿发来。清秀卓绝地站在吴夫人母子两个面前。
如此一露出女儿的真面目,吴默涵反而不好意思瞅了,他红着脸避开九卿的目光,又起身重新和九卿见了礼,口称,“妹妹……”接下来便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
倒是一个腼腆知礼的人,就是不知道他定亲了没有。九卿一边思忖着,一边和他重新续了礼。
这时方仲威已经被黄嬷嬷重新请回了花厅,和吴默涵一番见礼寒暄后,外面吴府的管事进来回事,“公子的行囊已经安顿好了,车上的细软也都造册入了库,只是……”他转向吴夫人,“公子给您带了药,不知是先把它们入库,还是直接归到夫人的房里?”
吴夫人听了面现喜色,她转向吴默涵问道,“怎么,你师祖这么快就把药都配全了?”
吴默涵微笑着点头,“嗯,我亲自上山取的,年也是在山上跟师祖过的。师祖把药一配完,我就急着赶回来了,怕母亲断了药。”他不紧不慢说着。
吴夫人原来有病?九卿疑惑着打量她的面色,皮肤白皙,并不见什么异样,看不出来有什么大病的样子,可是,她却常年用药?
吴夫人对着九卿关心的目光,淡淡地笑了笑,然后把话岔了过去,“你师祖他老人家还好吧?”吴默涵点头后,她又吩咐立在地下等着听安排的管家道,“你先把它交给黄嬷嬷,”又转头对黄嬷嬷道,“黄姑你把东西都放到我卧房后面那个带锁的暗间里,钥匙你拿着,千万别经他人之手……”她细致地一一交代黄嬷嬷。
看起来药材很贵重才对,或是极难得?
九卿思忖的功夫,黄嬷嬷答应着和管家退了出去。
吴夫人和九卿夫妇及吴默涵又叙了会话,见吴默涵满脸的倦色,一身的风霜,便提议让他先下去洗漱休息。方仲威也很知机地告退,知道这时不是与九卿说话的时候,便随着吴默涵一起,两个人有说有笑地走出了花厅。
临出门前,异常哀怨地回头看了九卿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