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仲威神色茫然, 面现痛苦, 过了半晌,才轻声地道,“我初入西蒙大营, 顶了一个死校的名字,被咱们暗藏在西蒙的人安排进了他所在的哨队……”他脸上带着回忆的神色, “为了把我的身份蒙混过去,于是我们使了一计, 由那个自己人把伍长引到河边, 设计巧妙地让他落进冰窟窿里,然后由我把他给救上来……”
蜡烛恰在这时劈啪闪烁出来一朵烛花,他的脸便也随着烛花一亮之后又半明半暗地沉了下去。
九卿起身拿起烛盒以及烛剪, 亲自把一截弯曲的烛芯剪去, 然后重新坐回座位上去。
方仲威又接着徐徐说道, “……没想到西蒙大营的条件如此艰苦, 我们落了水后竟然没有一处暖地可以热身——他们的营帐甚至连取暖的木炭都已供不起了。所以……”说到这里, 他把话停了下来,脸上不自知地带上了一抹苦涩。
九卿思忖着,他该不是因为这个落了什么病根吧?想着,不由问出口来,“所以, 你因为这个坐下了毛病?”
方仲威点头,拿起桌上的茶盅,猛地灌了一口, 深深呼了一口气后,才撂下茶盅苦笑,“从那以后,我就觉得肩肘再抬起时有些费劲,不过当时一心扑在那员大将身上,也没有把这当成一回事……谁知道回来以后就觉得越来越不得劲。我曾经试了两回,第一次拿刀的时候,虽然有些吃力,但是还可以舞弄几下,第二次,就彻底不行了……”
他眯着眼瞅着烛光,黝黑的眸子在跳跃的烛火下变成了一弘深潭,仿佛里面盛着无尽的苍凉,默了半晌,才又道,“这也是我为什么急着赶回来的另一个原因……”
接着便是一声长叹,屋子里开始陷入一阵沉默之中。
九卿耐不住静寂,再次起身为他斟了一盅茶,接着他刚才的话问道,“你是想回到京里找个太医好好给你医治?”
“嗯。”方仲威简短地回答。
“那么,你问过太医了?”她双手拄着下颚,脸上满贮着关心,认认真真地问他。
对于方仲威的遭遇她表示同情,如果方仲威因此而与他的戎马生涯绝缘,那也确实是他人生当中的一大憾事。
古代的男人,莫不都把上战场杀敌视为人生最远大的抱负。而他人尚未到中年,就已如折翅的雄鹰一般,从此远离他喜爱的事业,换位想一想,他此时的心态,要比马革裹尸远远来的痛苦吧。
“问过了……”方仲威换了个坐姿,一只手往上试着抬起来放到椅子背上,一边说道,“太医说能治,但是以后上战场就不太可能了……”看起来他的动作有点吃力,缓缓的,皱着眉头,就好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一点一点的,费了半天劲,才把手肘搭在椅子背上。
这就是所谓的肩周炎吧?九卿不太确定,又想起他昨夜抓着自己的手臂时,一开始劲力十足,然后便越来越弱,当时自己还以为他是怜香惜玉,却不曾想原来却是这样一个原因……心里又好笑又不禁替他难过,于是劝道,“其实男人也不一定非要上战场杀敌才算为国家做贡献……”
方仲威挑了挑眉,目光无波无澜地看着她。仿佛带着一丝了然。
他认为她这是在劝解他?
好吧,算他猜对了。九卿转动眼珠,当笑话一样给他讲起诸葛亮火烧赤壁,巧施空城计大退司马懿追兵等有名的历史故事。
意思告诉他,运筹帷幄,更远比上战场杀敌来的意义要深远的多。
九卿一个故事接着一个故事的讲,方仲威的眼睛里也渐渐有了亮色。不知过了多久,屋外有粗使的婆子回禀,“青楚姑娘,洗澡水已经烧好了……”声音清晰可辨,隔着一个中厅远远地传到九卿的西侧间来。
方仲威听了不觉诧异,奇道,“怎么你这时还没有沐浴?”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心情似乎已经比刚才好了许多。
看意思是想回避出去给自己让出空间,好让自己沐浴?
九卿不由抿嘴而笑,暗叹自己的小心思没了用武之地。她本想是用让方仲威洗澡的借口,把酒醉的他赶出自己的房里。没想到方仲威却是个君子,在听到婆子的话后,他就闻音知雅地起身给自己让位,倒是自己小人之心了。
“小姐……”青楚在帘外回禀。“洗澡水烧……”
“知道了。”九卿不等她说完就打断了她的话。
方仲威已经站直了身体,正准备迈步往外走。
“我是让她们给你预备的。”九卿看着他俏皮地一笑,她随着方仲威一起起身,直接吩咐外面的青楚,“让她们抬进将军的卧房里,把……”
话未说完突然停了下来,她脑中蓦地有一丝灵光疾闪而过。
热水……寒湿?
她忽然想起来自己在京郊的一处庄子。据地契上记载,那里有一座小小的温泉。
温泉!她眼睛亮了一亮。然后接着吩咐青楚,“去吧,让她们把火盆生得旺点。”青楚答应一声脚步渐渐远去。
方仲威听了九卿的话极为讶异,他站住身形,诧然地指着自己问她,“你是给我预备的洗澡水?”脸上的神色带着几分不相信,眼中却闪烁着一丛小小的亮光,宛如暗夜的星子一般璀然。
九卿含笑点头,“嗯……不然我为什么让她们抬进你的屋里?”她笑着反问。
方仲威的嘴角不由得微微翘了起来。
戎马十年,第一次有人在他酒醉的时候,不因为怕他,而张罗着给他准备洗澡水……
又想起在冰窟窿里被人拖上来时那冰彻肌骨的冷意,他的心里一时五味俱杂。再是铮铮铁骨,也需要家人这种温暖的柔情来慰籍……想着,心里的一簇小火苗便温软地渐渐膨胀起来。
九卿这时却低下头猛地嗅了嗅鼻子,然后就见她抬起头俏皮地看着他道,“我这屋里的空气,都快要被您给熏成酒坛子了。”说着还夸张地皱了皱眉头。
方仲威不由哑然失笑,“酒坛子?”他重复着三个字,无奈地摇头,“如果酒坛子里的酒味这么淡,那我还喝酒做什么?不如天天泡在这样的酒坛子里……”话说到这里突然戛然而止,他似乎发觉自己的失口,神色尴尬地看着九卿,眼中滑过一丝大大的不自然。
这话很有点小小的暧昧不明意思啊!九卿顺着他不自然的表情也瞬间被带岔了思路,仔细一回味他话里的歧义,顿时脸上红云密布。
她一张俏白的脸在背着光的暗影下便韵出了一层神秘的波光……低下头的一瞬间,方仲威看见她低领的袄子缘上,露出了一段欺霜赛雪的洁白藕颈。
他的心骤然不受控制的大力跳动了一下,眼神便牢牢地黏在了那截藕颈上。
九卿抬头,就看见他那种异样的眼神,正盯在自己的头上猛瞧。但是眸光的焦距却并不在自己的脸上,而是顺着自己的脸侧游离了出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一时尴尬的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屋子里的气氛便一下子有小小的暧昧缓缓流淌开来。
两个人都开始哑口无言,沉默不语。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九卿深深呼了一口气,努力把自己的思绪往别的上面带。她尽量忽视两人之中这种不自然的暗流——心中告诫着自己,既然无心,就不要给人以希望。
忽然又想起刚刚脑中的那一抹灵光,于是趁着低头的机会仔细思索了一下。心念电转数下,她突然抬起头对方仲威笑道,“将军的病,我倒有个好主意……”说完,她忽闪着眼睛看着方仲威,瞳眸里带着一片真诚的笑意。
她在努力维持着面容上的平静。
“哦?你说说。”方仲威收敛心神,面色恢复了一贯的从容冷静。语气中是一副大为感兴趣的样子,只不过眸子却错开了九卿的视线。
九卿咬了咬唇,试探着开口,“我在京郊有个庄子,那里有座温泉……”她思忖了一下,眼睛紧紧盯在方仲威的脸上,“我想将军的寒湿症,如果边用药边在那里沐浴治疗,或许会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她说完,心里如有只小鼓被敲打着一般咚咚直跳。
温泉能疗寒湿,这是现代人的疗养方法,不知道这里的人们有没有这个认知。
如果这个方法能被方仲威认同,那么她出方府的日子就指日可待,也许用不了一年的时间就能实现。她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怎么鼓动三寸不烂之舌,说服方仲威,去她的庄子上疗养。
陪方仲着威前去疗养,是她这个做妻子名正言顺上的事,即使老夫人,也应该说不出什么非议来。到那时,也许她就能亲自管理庄子,也不用像现在这样因为没人可用而感到夹手夹脚了。
她心中盘算着如意算盘,心中的那份不自然渐渐远去,眼睛不停在方仲威的脸上打转,神色之中自然就带上了小小的紧张。
方仲威看了不由发笑,心里那份莫名其妙的感觉也渐渐消失。看着九卿紧张的样子,他脑子里忽然起了一个促狭的念头,想了一想,他故意放慢了语速,淡淡地道,“那样的温泉,京郊遍地都是,我倒没有听说在那里沐浴还能给人治病的……”声音故意拖得长长的。
九卿脸上便现出了一抹急色,不等方仲威话落,她就急急地道,“不然!那样的温泉,正是适合给将军这样的病症休息养病之用……”
她开始掰着指头给他细算风湿病的种种害处,然后又为他讲了一套大道理,最后才道,“你在那寒凉的水里中了湿寒之症,皆因是那水寒而侵骨,致使寒气进入了经脉骨髓……俗话说,物反必相克——寒凉的克星是那温热,同样的道理,而只有温热才能解那寒气……”她抬起眼来,发现方仲威正满脸兴味地望着她,于是眼中闪着希望,继续滔滔不绝,“你想想,你因寒水而得病,就应该常常以温水去其寒气……”
方仲威听了忍不住低低笑出声来。
九卿莫名抬头,他急忙敛了笑意,一本正经说道,“好,就先依你的意见试一试……”九卿脸上立刻现出喜色,方仲威却给人泼冷水似的又转了语气,“不过说好了,我只试几天,如果不管用……”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话虽未尽,但意思已不言自明。就看见九卿脸上渐渐现出了一丝淡淡的失望。他为了逗她似的,故意敛着声不说话。在她终于沉不住气将要开口是时候,他却又突然抢着说道,“还有,先说好了,我到时可是到你那里白吃白住,你如果觉得亏本,那咱们的这个试验就算作罢……”说完,佯装举步要走。
他这么说?九卿突然目露惊喜,也就是他答应要在那里多住些日子了?
她急忙拉住他的衣袖,“哎,别走……”
方仲威回头,九卿转了转眼珠,笑盈盈地望着他道,“白吃白住可以,不过我可不可以到时收点利息?”
“什么利息?”方仲威大为感兴趣的样子,俯首望着九卿问道,“我连银子都不想付了,还有什么利息可谈?”脸上居然挂着一副无赖相。
“这……”九卿语噎,是啊,人家连银子都不给,好像利息这个词用的不太恰当,她努力搜肠刮肚想了想,终于想出来一个确切的说法,于是眉开眼笑道,“不算利息,就算咱们互惠互利也行。我允许你在庄子里白吃白住,那你也要答应我,每十天允许我出一次庄子去外面逛逛,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臆想里,一双眼睛灿灿然地盯着方仲威。
望着眼前眉目如画的女子,方仲威只觉得胸腔里有一头小鹿在兜头乱撞……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在心里像野草一般地疯狂滋长起来。情不自禁地,他一双手抬了起来……
可惜刚抬到一半,肩胛上的一阵疼痛钻心而来。瞬间的迷失便在这一刻被击得烟消云散,理智在这一刻突然回到了他的意识当中。
方仲威尴尬地放下手臂,讪讪地对着九卿笑了笑,然后不着痕迹把手背在身后,“好吧,咱们就算互惠互利……”说完急忙转身,逃也似的,迈开大步急急朝门口走去。
九卿望着他的背影,莫名其妙摇了摇头——真是个搞不懂的男人。
……
第二天早起九卿梳洗完毕,和方仲威在中厅会合,两个人一起往上房去给老夫人请安。走在路上,九卿发现方仲威精神不济,走起路来心不在焉的,好像昨晚酒醉还未醒的样子。她不由关心问道,“怎么,你的酒还没有醒吗?”
还是灰暗的心情一直没有恢复?这句话九卿没敢问出口。
方仲威摇头,看着她的眼神有点躲闪,“没有。”只简单地回答了她一句,再没有往下说什么。
九卿摇头苦笑,他也许只有酒醉的时候,或是心情不好时才想起跟自己说说话吧?
正思忖着,已到了正房大门口,有小丫头从门里出来,见了他们给二人一一行了礼。刚要举步,远远地又看见方仲君夫妇走了过来,于是九卿便站定身形没动,眼里瞅着在李锦玉前面蹦蹦跳跳跑着的几个孩子,口中对方仲威说道,“你先进去吧,我等大嫂一会。”
李锦玉已远远地冲她招了手。九卿便象征性地抬起手来向她挥了挥。
“我和你一起等。”方仲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近在咫尺。九卿讶然回头,发现他正紧挨自己站着,眼睛瞅着孩子们,脸上微微带着一抹薄红。
怎么回事?九卿研判地歪着头由下往上看了看他,视线由他的胸脯一路上升,到了下颚,然后再去看他的眼睛。意图由他的表情上发现点什么端倪出来。
方仲威不自在地错开了目光。
然而还未找出可疑的地方来,就听李锦玉的话语由几步远外传来,“哎呦,我的天呐,快看看这对小夫妻,这才成亲几天,就恩爱到了这般地步……”语气中的玩笑大于惊叹,逗得几个孩子嘻嘻笑着站在方仲威的面前,不停用指头刮着脸羞他们。
走在李锦玉旁边的方仲君低声斥道,“你说话也太口无遮拦了,当着孩子们的面……”语气中带着诸多的嗔怪之意。
孩子们听了便一哄而散,由方瑾秀带头朝院里跑去。
说着话他二人已经走到了九卿和方仲威的面前。
李锦玉站住身子对方仲威点了点头,算作招呼。然后冲着九卿眨着眼睛嘻嘻直笑。
方仲君见她对自己的话不以为然,不禁大皱其眉,仿佛牙疼似的捂了捂脸,又忍不住教训道,“娘也就是惯着你,不然的话,这话出自别人之口……”
“大哥。”话没说完就被方仲威给打断了。
他不满地看了李锦玉一眼,一副大大拿她头疼没有办法的架势。这边抱拳跟方仲威回礼。
李锦玉悄悄拉了九卿的手躲在一边,嬉笑着问道,“哎,告诉我,你是用什么招数降服的这头犟驴?”她边说边笑,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九卿不以为杵。
通过昨天一天的共事接触,她已经约略摸透了李锦玉的脾气。知道她只有对能让她放心,她认为不用在此人身上设防的人,才会拿这种开玩笑的语气说话——而自己有幸成了这其中的一员。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也就是说,自己得了李锦玉的眼缘。
九卿有时想起来都会莫名其妙地苦笑。也不知道自己的这种待遇,是幸还是不幸。李锦玉能拿自己当朋友待,固然是好,但是她这种不分场合的玩笑,也实在有点让人有些消受不起——急不得恼不得的。
她眼含嗔意地看着李锦玉,被拉了袖子的手隔着衣料狠狠在李锦玉的胳膊上掐了一把,“你以后说话注意着点场合行不行?”
李锦玉不以为然,看着她直笑,半天才答非所问地道,“哎,你不知道,老三这头驴,对别的女人就从来没有像对你这么耐心过……”她边说着边对九卿眨咕眼睛。
什么意思?九卿大为好奇,她拉开李锦玉的手,转头朝方仲威看去,见他二人已经转过身去朝大门口走去。
她压低声音对李锦玉道,“喂,不要乱说话呀,我和他……”说到这里脸色绯红,把“没什么的”几个字及时咽了回去。
不期然地她又想起昨晚跟方仲威那小小的暧昧。
远远的,方仲行夫妻二人领着几个孩子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