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和西蒙作战, 眼看着胜利即将在望……”方仲威徐徐说道, “……却不知他们又在哪里网罗来一员大将,这名大将非常的骁勇善战,咱们的许多将领都败在了他的手下……”
这番话倒是跟朱将军的吻合。九卿心里暗自思忖。
“然后军师和我就想了一个计策……”方仲威脚步顿了一顿, 伸手拂开了一个并不算挡路的枝杈,接着道, “由我化装成小校,在战场上混入西蒙人当中, 然后再到西蒙人的营里见机行事, 伺机把那名大将给除了……”
他一个主帅,竟然亲自出马去敌人的营地里以身涉险?这事听起来似乎有些荒谬。
“成功了吗?”九卿心中的念头一闪而过,却还是附和着他的话问道。
“嗯。”方仲威轻轻嗯了一声, “使了离间计, 那员大将已经被他们的主帅斩了。”口气云淡风轻的。
九卿却觉得脊背上一阵寒毛直竖。在他们口中,死个人就跟杀了一只鸡似的那么不以为然。难怪人说战争最是磨练人, 现在看来, 谈论生死对他们这些上过战场的人来说,什么也不是,就好像是吃家常便饭一样自然,连皱一下眉头的动作都没有。
“那名假将军又是怎么回事?”九卿撇开了脑中的想法继续问。
就算是想迷惑人的耳目,也不至于真的拿人性命开玩笑吧。据钱多金讲, 那名假将军可是伤的很重的。这可是他们己方的人啊。
方仲威沉了沉眉,“他的负伤却是出乎我们意料之外的事……本来我们只是找了个与我长相相似的小校,穿了我的盔甲假作负伤用来迷惑人的耳目, 谁知那小校在两军阵上真的负了重伤……”方仲威的声音有些低沉。
走过青石小道,往右拐进一个角门,再过夹巷,就是他们住的后园。
走在巷子里,九卿终于把隐忍了许久的疑问问出口来,“那你们为什么又往朝廷里送了假军报?”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九卿:前线递了假军报……老夫人上书求婚……皇上赐婚……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她曾经针对这个问题反复推敲过。
假军报递出来了,说方仲威重伤昏迷不醒,频临死亡。然后老夫人上书求婚,要为儿子冲喜……据她这几日的观察,老夫人并不是那么老迈糊涂之人,不管从哪方面来讲,她都不会为了这个不知最后到底是死是活的儿子,而去娶一个冲喜新娘,糟践了人一辈子。再退一步来讲,既然老夫人已经知道了自己儿子昏迷不醒,为什么不派人去把他接回来医治,而是任由他在那艰苦卓绝的环境里颓然等死?这好像太不附和常情。
再有皇上,他已经知道方仲威昏迷不醒,为何还要答应老夫人的赐婚请求?要知道,能够让皇上开口赐婚的门第,都是二品大员以上才有的资格。而他既然知道方仲威的情况,就不该再把自己臣子的女儿往火坑里送。而如果万一,方仲威要是真的醒不过来,那他赐婚的女人就要守一辈子的寡。这种做法,似乎不是他一个明君应该有的行为。
这里面存在着太多的疑点。
而要想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就要从方仲威的身上下手——所有的问题都是围绕着他一个人出来的。如果自己推测的不错的话,这个送给朝廷的假军报,也许就是关键之中的关键。
所以她才有此一问。问完之后,九卿紧张地望着方仲威。
方仲威低头沉思,半晌才道,“这是我和皇上早已秘议好的。”
他和皇上有秘议?九卿愕然。果然他们之间还有别的暗中联系方式。
那么皇上赐婚这一条就有道理可解了。
本来么,皇上就是再昏庸,也不会荒谬到不顾惜自己的名声,为一个将死之人去下旨赐婚的。
籍着方仲威这一句话,九卿又把自己的推理思索了一遍。第二个问题的答案也渐渐浮出了水面。
前线递了假军报,然后老夫人听到信,她立刻派人去前线打探,结果知道了受伤的方仲威是假的,而真的方仲威却失踪了……
由于方仲威的潜伏敌营是军事秘密,所以方老夫人不可能知道这一详情。所以他们推论的结果,和江府推论出来的几乎一样——认为方仲威不是被杀就是被俘。
与江府不同的是,他们更想到了方仲威被俘的后果。于是他们针对这一结果做了准备——就是求旨赐婚,以皇上的金口玉言又和朝中大臣联姻的方式,给方仲威准备了一条后路……
皇上既然亲口赐婚,就不可能因为方仲威有朝一日返回来时,因被俘这个身不由己的错处,而不顾自己的金口玉言要了他的命。而和大臣联姻,又给他多提供了一条到时若有万一,也好有人帮着求情从而活命的保障……方老夫人此举可谓一举两得。
……一环套着一环,这也就可以把方老夫人上旨求皇上赐婚的事解释得通了。
所有的疑点通通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思虑一通,九卿忍不住脸上挂上了微笑,“你们用假将军来惑人耳目,恐怕不是只为了用来迷惑西蒙人的吧?难道朝中……”她拖着长音问方仲威。
就见方仲威眼中精光一闪,他猛地探出手来,握住了九卿的胳膊,“你怎么知道?”目光咄咄逼人。
九卿不由暗暗后悔。都怪她一时得意忘形,把方仲威当成了一只圈养在家中的病猫,以为他对自己微笑,以为他肯对自己吐露心声,就失去了山中老虎的那些锋牙利爪……
后面遥遥跟着的三姑吓了一跳,她紧跑几步,赶到九卿的面前,惊惶地问道,“小姐,你们这是怎么了?”边说边慌张地用力去掰方仲威攥着九卿胳膊的手。
方仲威厉目扫了她一眼,三姑心里就是一哆嗦,急忙缓下声来劝道,“有话好好说,姑爷。小姐她……毕竟是女人,没有姑爷您的力气大,您千万别伤着她。”
方仲威的眸子沉了沉,似乎被三姑的话提醒,慢慢松开了握在九卿手臂上的力道。
九卿揉着被他捏得生疼的胳膊,轻声吩咐三姑,“三姑,你先走一步,我和将军有话要说。”语义很明显,是想让三姑回避一下。
三姑犹豫不决,她实在不放心把九卿一个人留在方仲威的身边。
她担心地看着九卿,思了几思最终没有动地方。
九卿明白的她的心思,柔声道,“三姑你放心,我们没事,将军他刚才也是一时激动……”为什么激动她没有说,三姑却已明白了她的意思,小姐这是想要向姑爷解释什么。
她默不作声迈步朝前走去,走出几步之后又回头看了一下。满脸都是不放心。
九卿安慰似的朝她点了点头。
她才慢慢腾腾挪着脚步,一点一点移出了九卿的视线。
方仲威沉默不语,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九卿。
风从二人之间的空隙轻轻穿过,带着寒意,吹的二人衣襟的下摆都翻起了小小的浪花。
空气有片刻的紧张。
九卿理了理被风吹的有点乱的鬓角,扬头镇定地对方仲威说道,“朝廷里是不是出了内奸?”箭在弦上,无论如何她也得把刚才那句话说下去。
她知道,方仲威现在需要她的解释。
方仲威挑了挑眉,并不言语,以目光示意她往下说。九卿接着道,“或者确切地说,叫卖国贼?”她一本正经地望着方仲威,眼里坦露着真诚。
方仲威似乎被她的一句“卖国贼”吊起了兴趣,他突然眼里露出来些许的笑意,“你怎么会这么说?”然后他轻喃了一句‘卖国贼’,声音低不可闻。看起来,‘卖国贼’三个字对他来说是很新颖的一个词。
九卿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只要有了笑模样就好,证明他有了倾听自己说下去的欲望。
“既然你们要用那假将军迷惑敌人的耳目,只要敌人知道就行了,没必要多此一举把假消息传递到朝廷中来……”九卿字斟句酌地向他解释,“而你们却不嫌费事地把假军报给朝廷送了回来,并且还大张旗鼓地弄得朝野上下人尽皆知,还不惜用皇上赐婚冲喜这件事来证实此事……”
她歪着头看着方仲威,“我猜你们这么做只有一个目的……”
方仲威低眉敛目,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看着她。
“很显然你们是想让朝中的某人把这件事传到西蒙人那边去……”九卿推测道,“虽然你们这么做的原因,我不得而知……也许是为了引诱敌人让他们攻城,你们好将计就计……也许你们是为了惑人耳目,好让敌人相信你真的受了重伤,从而放松警惕,以便于你在敌营伺机行事,最大限度地减少你暴露身份的风险……”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又接着道,“总之,你们的原因可能很多。但是有一点我可以肯定,那就是你们的这一计策是跟皇上共同商定的……”
“哦?”方仲威眼里忽然迸出了一抹亮色,冲着她点了点头,淡淡地道,“接着说。”
九卿接着道,“而皇上也正想借此计划找出朝中的内贼……”她看着他的眼睛,“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个内贼已经被你们找出来了。”用的是肯定句,而不是疑问句。
方仲威俯视着她的神情渐渐郑重起来,九卿的话刚一说完,他便道了句,“聪明。”
这是不是等于他承认了,自己分析的八九不离十?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九卿干脆道,“所以你大年三十赶回来,是因为你找到了那个内贼的证据,也或者是你知道了那人的名字,却又不能假他人之口送信,所以你才亲自回来面见皇上。而这也正好解释了你为什么初一不去府外拜年的原因……”
她一口气说完,方仲威的眼睛里便渐渐露出了赞赏,轻声道,“你接着往下说。”
九卿重新迈开步子,一边朝前走,一边道,“而今天下午外面那找你的人,我猜一定是宫里来的吧?”他是秘密回的京,知道他行踪的人只有方府和皇上。
方仲威点头,和她并排而走。路过园中的桃林小径,帮她往上扶了扶低矮的桃枝,给她让开横拦着的路……
不知不觉,二人已走的偏离了挽芳院的方向。
九卿又道,“皇上招你进宫,或许就是为了商议对那个人的处置方法。毕竟是通敌叛国之罪,是诏告天下满门抄斩以儆效尤,还是彻底利用再让他给西蒙递送假的情报,这些皇上还要听取你的意见……”她紧接着又解释,“关键是取决于他对你们军中还有没有利用的价值……”
方仲威停下了脚步,这一次没有听她说下去,而是打断她的话,“明天就会把此贼下狱了,满门抄斩就是这一两天的事……”他眼里露出一抹笑意,“只是有一点你却没有猜到。”
九卿愕然,这么说,自己是全部猜对了?又想起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百无聊赖之时就会猜想这样那样的结果,想来想去却只有这么一种情况,能够把所以的环节融会贯通下来。如今终于经过验证了,她不禁心里又涌上来一丝小小的得意,于是扬眉问道,“哦?你说说还有哪一点我没有猜到的?”
被人认可和赞赏的滋味是非常爽的,她小小的狐狸尾巴马上就翘起来了。
方仲威看着她洋洋得意的模样,幽黑的眸子里也不禁露出深深的笑意,他停住了脚步,手扶在一颗桃树上,轻声地对九卿道,“今天我进宫的时候……话还没说两句,前线就传来捷报,说西蒙人已经被我们打败,撤军二百里,不日就要向我朝来议和纳贡。”
所以才这么快定下来对那内贼的处置方法吧?
倒真是一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九卿也跟着高兴。却同时心里又涌上另一个疑惑,她好奇地问,“你不是统帅吗?那你离开前线又是谁来替你指挥作战?”
方仲威道,“在假军报回来的时候,皇上就已任命了吴将军为统帅,我已经成为名不副实的将帅了。”话里带着开玩笑的意味,云淡风轻的,并没有失去权利的那种不甘和懊恼。
看起来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
宠辱不惊,位下而不争,九卿心里不禁暗暗给了个赞。抬头看了看暗魅的夜空,星子寥落,原来夜已深。她转头往回走,招呼方仲威,“该回去睡觉了。”
“嗯。”方仲威答应一声,若即若离跟在她的身后,两个人一起回到挽芳院。
第二天九卿早早起来,三姑青楚着意给她打扮一番。梳了个牡丹头,戴上了老夫人赏的一套丹凤朝阳点翠头面,又在耳中给她戴了一副明晃晃的白珍珠串珠耳坠,项子上戴上赤金盘螭五色玛瑙石缨络圈……再把身上配了粉蓝色的妆花褙子,使她整个人看起来灵动婉约,华贵非常,显得典雅而不轻浮。
正要起身去给老夫人请安,王万两位姨娘来了。
小丫头得了九卿的示下,打帘把二人请了进来。
王姨娘今天打扮的更是花枝招展的,一身水红的儒裙,外罩大红遍地金的团花褙子,头上珠翠环绕,耳中明珠月,浑身上下都收拾的光彩照人的。而万姨娘一如既往的是那一身烟雾朦胧的打扮,所不同的是,今天的她眼中泛着笑意,仿佛心情很好似的。
一大早晨的,有什么值得她们两人这么高兴的?
九卿狐疑着请她们二人坐下,并不掩饰自己正要出门的匆匆之意,直接开口对二人说道,“两位姨娘有什么事但请快说,我还要赶着去给老夫人问安。”今天初三是方府同僚近朋互相走访的日子,她给老夫人请完安吃了饭,还要跟李锦玉请教一下接待宾朋的礼仪之事。本来时间就已不多,如果再被她们二人占去了一部分,恐怕到时没有请教完宾客就已上门了。
万姨娘面现犹豫之色,看了九卿一眼,又去看王姨娘。王姨娘暗暗在心里白了她一眼,掩嘴笑着对九卿道,“也没什么大事,是我们姐妹早就约好了,今儿一起过来给姐姐请安来的……”说到这里她又看了万姨娘一眼,却咽下了后面的话不再接着说下去。
万姨娘笑着接道,“我们姐妹已经商定,初十之前每天来给姐姐请一次安,以示我们对姐姐的恭敬……”她双目温温地望着九卿,“因昨日是初二,正是姐姐回娘家的日子,所以我们就错过了机会。而今天……”她顿了一顿,看了王姨娘一眼,“我们便早早地起床,怕错过了给姐姐请安的机会,没想到……还是差点来晚了。”她目中露出了些许懊恼之意,看着九卿的脸上露出了歉然,口中说着的话却没有了下文。
王姨娘便迅疾地低下头狠狠地横了她一眼,再抬起头时已是满面的笑容,接着万姨娘的话道,“是啊,是啊,本来也挺早的,是万姐姐她非要绕道去招呼柳姨娘……说这样才能显示出我们对姐姐的诚意,谁承想……”说到这里她顿了下来,眼睛看着九卿余光却瞟向万姨娘,见她低下了头实在没有要开口的意思,才又接着道,“柳姨娘她却没在院子里……问了她院里的丫鬟才知道,原来柳姨娘她昨天没有回来。”说完这句话,她好像松了一口气似的,脸上的笑容都变得自然起来。
兜兜转转,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原来她们的目的却在这里。
九卿不觉有些好笑。柳姨娘她没有回来,至于她们两人这么兴师动众联袂而来吗?即使派给柳泽娇一个不是,她们又能得了什么好处去?只不过就是心里痛快痛快而已,这么点小事,又伤不了柳泽娇什么根本。
“好了,我知道了……”九卿端起空茶盅来,委婉地送客,“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不过二位姨娘也不用每日这么起早挨冻地过来给我请安,你们有这份心意也就够了。”说完,她站起身来。
王万两位姨娘看着她不以为意的神色,目光中露出微微的失望。不过万姨娘掩饰的很好,失望之色在眼底一闪即逝。而王姨娘却没有她那么功力深厚,这种情绪甚至明显地摆在了脸上。
见九卿端起茶盅明明白白地送客,她二人不好多留,一起随着九卿起身,各个给九卿道了个万福,才在青楚的相送下,臊眉臊眼地出了九卿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