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嬷嬷看到九卿老远就挂上满脸的笑, “哟, 五姑奶奶回来了。”她走到跟前上下打量九卿,尤其看到九卿身上穿的这件与众不同颜色刺绣都搭配极为新颖别致的褙子,眼里便放出晶晶亮的光来, 像饿狼看见美食一样,她盯着九卿身上深深浅浅紫色明暗交织花样简单的图纹, 啧啧赞叹,“五姑奶奶, 您可真是会设计……这么顺色的搭配方法, 任谁也想不到它能变出这么好看的效果……”说着,眼里便露出一丝懊恼的神色来。
九卿心里暗笑,她大概是后悔当初顺水推了自己和她入伙做买卖的约定吧。
“嬷嬷这是在忙什么?”对于肖嬷嬷给自己的帮助, 九卿心里还是非常感激的, 她适时出言打断肖嬷嬷的思绪,把话题引到别的上面去。
肖嬷嬷回过神来, 对着九卿惨淡笑了一笑, 指了钱夫人的正房,“喏,老奴去请太太示下,看今日吃饭是男女眷分开……姑爷的饭是摆在花厅吃,还是都在内膳厅吃。”又问, “五姑奶奶你这是干什么去?”她的眼睛一直盯在九卿身上没有下来,直让九卿觉得毛骨悚然。
三姑便发现了九卿是异样。
她先上前小声对着肖嬷嬷叫了声,“姐姐, ”然后替九卿回答,“……小姐去给大老爷请安。”说完后不着痕迹站在了九卿身前,挡住了肖嬷嬷如火如荼的热辣辣视线。
看起来,她是真的后悔了。九卿心里猜测着,便在三姑腰上捅了捅她,笑着道,“三姑,肖嬷嬷你们两人也许久未见了,不如你和肖嬷嬷好好说说话,我和青楚先走一步。”说着不等肖嬷嬷答话,就拉起青楚的手逃也似的往大门口走去。
三姑顿时心领神会,她笑眯眯地拉住肖嬷嬷的手,亲热地道,“姐姐,走,咱俩找个地儿说说话去。”说完,拽着她的衣袖就要走。
肖嬷嬷却如被开水烫了一般,猛地甩开三姑的手,低声嗔道,“你怎么这么鲁莽,这是什么地方?你还这么不管不顾,小心被人识破了我们的关系。”
被钱夫人知道了她们的关系,顺藤摸瓜地查下去,那么三姑出府,得肖嬷嬷相助,九卿和她的暗中来往,她助三姑偷偷进府里来看九卿,一切秘密都将不保……这倒是其次,依钱夫人的性子,到时不知要怎么整治她了。
这一点她不是不担心的。
三姑也心里有数,明白她的苦衷……她在府里当差,时时刻刻要注意防备府里诸人的眼睛。尤其大家都心知肚明大夫人跟九卿的紧张关系,自己身为九卿的乳母,自然是别人防范的对象,人们躲她唯恐来不及,如今肖嬷嬷却敢公然跟自己拉拉扯扯……这话如果传到大夫人的耳朵里,那她今天在江府的地位也就算走到头了。
不过三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她若是怕,就快点离开,该干什么干什么去。省的在这里瞎耽误工夫。
就着肖嬷嬷的话音,三姑笑道,“那我就离姐姐远点……”说罢急着转身要走去追九卿青楚。
肖嬷嬷却急急忙忙喊住了她。三姑不明白她有何事,疑惑地回头看着她。她犹豫了一会才吞吞吐吐地说,“那个……弟媳……”后面弟媳两个字说得很轻,三姑下意识地朝前后左右看了一圈,她不是怕人知道她们的关系吗?怎么这时又亲口叫出来了?
肖嬷嬷接着道,“你能不能向五姑奶奶把她身上穿的衣裳样子要下来……”她看着三姑,双手搓着,脸上带着一抹可疑的红,有些欲言又止。过了好一会才道,“……你也知道,念郎他开的是成衣铺子……”她向三姑解释,又觉得当初是自己婉言谢绝九卿合伙的,语气不免有些讪讪然。
“念郎他想凭着几样平常的衣裳样子,就想挤进城里那些老牌绣坊当中去,虽然有一样与众不同的兔儿卧,那也是难上加难……”她的话说得期期艾艾,有些哀求的意味,“五姑奶奶她心思活,古怪精灵的想法不少,就一件衣裳样子,又是你替我求,她不会不给这个面子吧?”她紧张地望着三姑。
三姑沉吟。
正这时,看见清秋和一个小丫头拿着几样果子盘由院外进来,肖嬷嬷尴尬地笑了笑,待清秋走近,才解释似的道,“我正赖着求三姑要五姑奶奶的衣裳样子……清秋姑娘你也看到五姑奶奶穿的那衣裳了吧?”清秋点头,她又接着道,“如果五姑奶奶真的给了咱,清秋姑娘你也照着做一件,那衣裳要是穿在身上,保证让清秋姑娘你更是多增几分水灵劲儿。”
清秋听了便抿着嘴儿笑了笑,“真的,那我先谢谢肖嬷嬷了,”又把手里端的捧匣打开,往肖嬷嬷面前递了递,“肖嬷嬷,三姑,来,抓一把瓜子,留着路上嗑……”她语气殷殷地让着肖嬷嬷二人。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有好看的衣裳样子,谁不想也做一件出来自己穿,何况她也是一个十五六的小丫头?得了肖嬷嬷这句话,她对待她们的态度越发热情了一分。
她旁边跟着的小丫头便蠕了蠕嘴唇,脸上一副担心的样子……好像是怕她拿着大夫人的东西背地里送人情,被大夫人发现了她也跟着受连累似的。
肖嬷嬷看到清秋的态度,便放心地松了一口气。紧张放下,说话也就利落起来,她冲清秋摇了摇手,“我不吃……清秋姑娘你快进去吧,别让太太等的着急。”又道,“一会我再找你说话,行不行的好给你个信儿。”
那小丫头听了便露出一脸喜色。
事儿还没有求成,就拿着先做了人情。三姑听着轻轻皱了皱眉。
清秋很会做人,很知机的又把捧匣又往三姑跟前推了推,“三姑你抓一把吧,方才我看见五姑奶奶往外院去了……路还长着呢,你一个人走在路上也无聊,嗑嗑瓜子,也好……”
三姑笑了笑,把匣子推了回去,“不了,我得快去了,一会怕是追不上小姐了。”
说着转身要走,肖嬷嬷一把拉住她的袖子,“哎,你先别忙着走,我说的事你倒是帮不帮忙?”她说的急切,声音不免有些大,清秋便理解地笑了笑,转身和小丫头一起往正厅门口走。
三姑回过身来瞪了肖嬷嬷一眼,嗔怪她乱送人情,冷着脸说道,“你倒是会做人……”
肖嬷嬷便眨着眼笑道,“你怎么那么笨呢,这点事还想不明白?她在太太跟前当差,就是有新样式衣裳也不敢穿……你没见你三小姐拔尖似的,她没穿过的衣裳式样,能允许她们一个做丫鬟的先穿吗?”她把声音低低的,是趴在三姑的耳边说的。
三姑反驳道,“她就不会把样子给三小姐,让那三小姐也做一件穿?”脸上依然带着愠色。
肖嬷嬷笑道,“那三小姐穿了,她就更不能穿了,你想依三小姐那跋扈的性子,她又怎么能允许别人跟她穿一样款式的衣裳?”
也对!三姑想了想,脸色微霁,于是犹豫地道,“我试试吧,成不成并不一定,你也不要抱着太大的希望……”她先给肖嬷嬷高涨的热情浇了半盆冷水。
“成,有你这句话就成……”肖嬷嬷听了顿时喜笑颜开,松开她的袖子叮嘱道,“要尽快啊,你侄儿这两天为铺子的事急得都不行了,着急上火的,起得满嘴都是水泡。”
三姑便白了她一眼,趁着她松开手的空,匆匆地往院外走了。
九卿和青楚慢腾腾走到大老爷外书房所在的锦澜院,回头看看三姑,还不见她的身影,知道她是被肖嬷嬷绊住了。便和青楚自行进了院里,对着立在门外伺值的小童交代道,“你去禀告一声,就说五小姐来给大老爷拜年了。”
小童轻言轻语地答应一声进去,不一时出来下台阶恭恭敬敬地给她行礼,“老爷请小姐进去。”又引着九卿步上台矶,然后高高挽起帘子,伺候着九卿进了书房。
青楚便一个人站在阶级下耐心地等着。
九卿进屋仔细观察江老爷的书房。只见三间正房通壁打开,整间屋里无一列壁墙,使整间书房看起来即宽敞明亮又阔朗无比。抬头间只见正面的墙上立一大匾,青地金漆镶边,几个渲墨的大字写得龙飞凤舞的,气势滂沱。九卿却不认识。她心里不由苦笑,来到这个世界时间太短,一般的字虽已认得差不多了,但是有关于书法上的法体,她还是处于一个瞎人摸象的白丁阶段。
再看匾下置着一暗紫色的雕螭大案,案上彝鼎齐全,香烛林然。再往右看,是江老爷的一台大梨木书案,上面也是笔墨法帖样样齐备。而更为醒目的是,在大书案的右角靠窗之处,摆着一只青玉浮突鱼鸟纹的大花瓶,瓶口阔大,沿呈飞宇,上面横斜出一只二尺来长的绽蕊红梅,枝干遒劲,上面红梅点点,给本来显得庄重肃穆的书房里平添上一抹亮然的风采。
九卿目光所及,正对上坐在书案后面江老爷的目光,她微笑着上前给江老爷见礼,“父亲安好,给父亲拜年……”
江老爷笑眼微眯,连声道,“好,好……”又指着他身边的两人道,“快快见过你大姊夫,二姊夫……”
九卿便着眼打量了一下二人,只见一个穿红衣配玉冠,长得相貌清秀。一个穿艳紫的缂丝袍子,头戴美冠,腰上香囊玉佩齐全,虽长得面貌俊美,眼神看起来却有些轻浮。
于是便立刻在脑中做出了判断,长相俊美穿着艳丽的,应该就是江元秀的丈夫叫伍昭明的了。她轻飘飘侧身给男人福了一福,“大姊夫,新年好……”又转对另一个男子轻轻行礼,“二姊夫,新年好……”
两个男人急忙抱拳回礼,口称,“妹妹快别客气……妹妹快快请起……”九卿便借机起身恭恭敬敬立在了江老爷书案的一边,然后低眉顺眼听江老爷嘘寒问暖。
她不疾不徐地一一答着大老爷的问话,就感觉到对面有两道目光不停地围在自己的身上打转。她轻轻皱了皱眉,猛地抬头,就看见伍昭明躲闪不及有些错愕的眼神。九卿微微笑了一笑,抬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大姊夫,九卿的脸上可有什么脏东西不成?”
对于这种人,她觉得没必要给他留客气。本来就对江元秀的印象不好,如今又见到了她这么一个轻薄的丈夫,九卿心里的火立时就不打一处来。于是说话也就有些咄咄逼人。
伍昭明极其尴尬地咳了一声,掩饰似的把袖子高高抬起捂在唇上,目光闪烁着对九卿道,“妹妹你误会了,我这是在看你身后的那幅柏衍真迹。”他说着,煞有其事地抬高眼皮往九卿的身后看了看。
九卿便随着他的目光回头,自己的脑后是一幅临窗挂着的三尺有余的花鸟人物画,画上色彩鲜艳生趣盎然……她便点着头似有所悟,“哦,原来是在看画呀,倒是我误会了,姊夫不说,我还以为是我的脸上沾了脏东西呢。”说完她又摸了摸粉白无暇的脸。
晃眼间就看见江三湘的男人脸上闪过一抹笑意。
她恍惚记得他的名字叫舒启玉,是梁河县里一个富商之子,励志走取仕途之路,好像已经中了举人……他是去年才跟江三湘成的亲。
江老爷便在书案后暗暗横了伍昭明一眼,又转而对九卿蹙了蹙眉,应该是怪她把话说的太过分了。
怎么说他也是一个男人,又是比九卿年长的姊夫,九卿这么直来直去地问话,明显是不给他台阶下。
九卿却低着头暗暗在心里挑了挑眉,人不自重,还要别人给他留情面干什么?他身为二品大员之子,从小受圣贤礼教教育,难道连这么点浅显的道理都不懂?胸无点墨的百姓,还知道勿以非礼直视人呢。
正自腹诽,就听江老爷问道,“将军这些日子可有信回来?他在前线那里伤养的怎么样了……”他的声音不高不低的,显然还带着刚才的一丝不虞,话语便没有先前的温柔。
九卿诧然抬头,又突然想起方仲威回京是个秘密,于是又猛然把脸上的神色收了回来,她淡淡地回答江老爷,“有消息回来了,说伤已大好,有可能这一半天就要回京了。”想起青楚在路上跟她说的话,方仲威初六要带着方瑾盛来走外家,她便顺着这条思路给他提前作个思想准备。
江老爷脸上便有喜色溢了出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那边的伍昭明和舒启玉已经坐在了江老爷身后太师椅上,听了九卿的话,那伍昭明忍不住道,“妹妹真是个百年难遇的福星,你这刚一嫁过去,这方将军就醒过来了,可见……”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江老爷的一声咳嗽给打断了。
皇上赐婚,九卿被钱夫人设计出嫁,这在江府可以说的一个众人皆知的秘密。凡是有点脑子的人,只要知道是在皇上赐婚之前,钱夫人才突然认了九卿为嫡女的,不用人说,稍微动动脑子,也能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如今伍昭明哪壶不开提哪壶,又把话题引到了赐婚上,江老爷便立刻觉得老脸大赧。
舒启玉便扯了扯伍昭明的袖子,指着面前长方三弯腿落地几上的一只玉化树奇石盆景对伍昭明道,“伍兄,你常在外面跟朋友交往,想必对这些奇诡的化石也有见识,不如你给小弟讲讲这其中的门道吧……”他是想通过转移话题把江老爷的尴尬化掉。
果然伍昭明被他引开了注意力。他仔细看了看面前的玉化石,又用手细致的摸了一遍,最后“咦”了一声,咂嘴道,“我怎么看着它像……”他凝着眉看着半青半白,石质细腻、玉色温润的柱状奇石,表情陷入沉思之中,仿佛在努力想着什么。
江老爷也被提起了兴趣,他站起身来,隔着巨大的书案问,“哦……快说说,你看它像什么?是看出来它是什么产地,还是这石头有什么说道?”他眼里带着掩不住的兴奋。
这是一个同僚送给他的玩赏之物。那同僚送给他时还开玩笑地给了他一个承诺,说只要他能把这块石头的产地玉质研究透了,他就再送给他一件鸡血石的摆件。那块鸡血石可是他垂涎已久的了……如今听伍昭明对这块石头似乎有门道,他焉有不高兴之理?
江老爷起身方要往伍舒二人面前走,就听伍昭明忽然大声说道,“呀!我想起来了,我曾经在百春楼的花魁姑娘严萧萧处见过这种质地的石头……”他拍着脑门,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九卿顿时忍不住发笑,她强抑着笑把手急急抬起来,以袖子把就要喷出口的笑声紧紧堵了回去。
舒启玉抬头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在接触到九卿捂住半边脸却露出抑制不住盈满笑意的眸子后,他尴尬地笑了笑,然后再把头垂下去拉伍昭明的衣袖,“伍兄,这还有妹妹在这里呢。”他极小声地提醒伍昭明。
伍昭明便讪讪地抬头对着九卿笑了一笑。
九卿转过视线,就看见江老爷一张黑如锅底的脸——他已经重新坐了回去,双眼正紧紧盯着书案上一本倒扣过来的柳体法帖猛瞧,仿佛跟它有仇似的,脸色铁青。他另一只手狠狠捏着一只镇纸,下一刻就要把那法帖砸了解恨一样。
看起来他是真的气急了!
屋子里的空气霎时就有点火山喷发前的味道。
九卿思忖着刚要告辞,就听外面的小童传报,“老爷,内院里过来传话,说酒席已经摆好了,请老爷姑爷还有五姑奶奶过去用膳。”
小童的话不啻天籁之音,一下子把屋里的空气缓和下来,江老爷听了便深深吸了一口气,面现疲惫地摆了摆手,“走吧。”说完,率先起身,看也不看众人一眼,径直朝挂着香蜜色毡帘的书房门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