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夫人是一脸的笑意,进来就问,“怎么样?这些衣裳穿着还合身吧?”她在离门口最近的那张交椅上坐了下来。
江元秀打量着九卿的衣裳,文文静静地道,“我们听说绣坊里送来了衣裳,娘一听就忍不住了,非要这个时候就过来看一看。”她转过身站在钱夫人的右手旁。
江三湘站在江元秀旁边微微地笑,并不说话。
青楚随着她们几人身后进来的,她站在门帘内,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仿佛做错事情似的,偶尔抬头看九卿的目光歉意盈然。
她是在因为钱夫人的来到没有及时地通报而感到自责吧?九卿轻轻地叹气,主子的一言一行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做奴才的都得无所选择地全面执行,钱夫人既然不欲她通禀,她又怎么敢不遵从?
趁着她又一次抬头看过来时,九卿对她摇了摇头,示意她没事。
青楚脸上才出现一片轻松。
九卿给钱夫人见了礼,又依礼跟江元秀和江三湘打招呼。钱夫人微微颔首,那姐妹二人跟她微笑还礼,九卿便吩咐青楚,“快去重新换了水,给娘亲和姐姐上茶。”
青楚答应一声,依言而去。
钱夫人笑道,“这身衣裳倒是抢眼,红袄绿裙的,这是今年的新样子吗?”她转眼去看那两个娘子。
这时的她与那日晚间在九卿这里怒冲冲的样子判若两人,又恢复了一贯的慈眉善目。
叫金娥的娘子疾步向前,屈身答道,“是的,夫人。这是今冬由南方那边传过来的,据说涂州夏天的时候都风靡全城了……咱们绣坊掌柜的听了就托人买回来一件,这不又改进了一下……就是现在这个样式。”她上前帮九卿抻了抻裙幅,“您看,这撑开时的弧度,走起路来跟风拂柳似的,好看着呢,明春咱京城里肯定满街都时兴……”她一脸谄笑地对着钱夫人。
钱夫人被她的一番话说得心情愉悦,“倒是生的一张好嘴。”她满意地打量着九卿的裙子,眼里笑眯眯的,一副满意至极的样子。
九卿便趁机在钱夫人面前转了一圈,有如模特在舞台上施展造型一般,双臂抬起,造了个十足的伸展姿势,“好看吗,娘亲?”语音甜甜的,宛如小女儿在母亲面前撒娇一般。
钱夫人眼里就有一抹极光迅疾滑过。江元秀和江三湘却掩不住一脸的吃惊。
——这个老实木讷的江九卿,平时傻兮兮的江九卿,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俏皮了?
姐妹二人眼里同时滑过疑惑,互相对看了一眼。
就听外间传来一声冷冷的轻哼。
九卿愕然,往帘外看去。钱夫人沉声道,“五阳,你怎么还不进来?”
外面一片沉寂,钱夫人正待再次开口,江五慢腾腾掀帘走了进来。
她进屋先去看九卿。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像菜市场里挑选新鲜的蔬菜一般,目光轻蔑而挑剔。最后嘴角一撇,冷冷地道,“真俗!得了点便宜,就不知道姓啥了!”
终于还是忍不住往她的头上来踩了。她刚才的不进屋,就是怕和自己起冲突吧——毕竟自己现在已经今非昔比了。
九卿抬眉,面容平静的和她对视。
江五怒目圆睁,目光如冰刀一样打在九卿脸上,“怎么,有什么不服的,傻子?”她掸了掸自己的袖子,“你就是飞上枝头,也变不成凤凰,充其量只是个寡妇而已!”
屋里顿时响起了阵阵抽气声。
九卿怒火中烧,她斜斜去瞅钱夫人,不怒反笑道,“是吗?看起来是我白费一片好心了。我看,不如我还是把这份荣耀还给某人吧。”
钱夫人面色一变,狠狠瞪了江五一眼。
江元秀的眼里却挂上一片冷然。
九卿弹了弹指甲,把十只殷虹的指甲翻转过来手心朝上在众人面前摆了一圈,最后面对着钱夫人,“娘亲你看,”她指着右手中指上泛青的内甲,“这是我特意为自己准备的一点美食,”她把中指缓缓地凑到自己的唇边,“准备一不顺心时就把它吃下去,以解心烦。”
她目光幽幽地望着钱夫人。
既然她现在只有这一个以死相胁的武器管用,她不妨把它利用个彻底。她相信钱夫人能听得懂她的话。
只不过她这也是一时情急生智,把指甲里方才沾的三姑脸上的颜料用上了。
钱夫人脸色立变,情不自禁地起身,急急对九卿道,“五儿不可!”
声音里即透着紧张,又带着担心。
九卿看着江五的脸上便浮出一抹寒冰般的凛然。
钱夫人狠狠剜了江五一眼,大声对她斥道,“还不出去!?
江五蠕了蠕唇,满面的绯色,梗起脖子和九卿对视,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钱夫人大急,暗中给江元秀递了个眼色。江元秀便过来拉江五的胳膊,“妹妹,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话咱们回去再说。”一边说一边往外拖着江五走。
江五不甘,拧着立在原地不动,口中嚷道,“她就是个傻子,娘亲你为什么因为一个傻子就这么大声的呵斥我……”话里满满都是委屈。
钱夫人打断她的话,厉声喝道,“还不快把她拖出去!”
肖嬷嬷人老成精,见屋里的气氛不对,连忙给绣坊里的两个娘子打眼色,跟在扭着往外走的江元秀姐妹身后就要退出去。
江五依然挣扎着坚持,一步一步往后使劲,反着方向用力跟江元秀进行拉锯。肖嬷嬷便上前打算帮忙,却又怕惹毛了江五,自己受池鱼之殃。正在犹豫,又见三姑站在原地不动,根本没有要跟绣坊娘子出来的意思。
她一时情急,大声喊道,“还不出去!”
这一声却把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三姑的身上。肖嬷嬷暗自后悔,却为时已晚。只见江五忽然用力挣脱了江元秀的牵制,一个箭步冲到三姑的面前,扬手就是一掌,结结实实打在三姑的脸上。
一声脆响惊住了屋里的众人,江五张口骂道,“什么污七八糟的东西,长得这副丑样也敢站在我们屋里听事?没的污浊了……”
她话未完却忽然住口不语,紧盯着自己的手心瞪着眼睛道,“这……这……”她把整个手掌转给钱夫人看。
掌面上一片乌黑!
九卿倒吸了一口凉气。完了!她的脑子开始哄哄作响。
钱夫人讶异了一下,仔细看了三姑两眼,目光忽然冷冷地盯向九卿,“这是怎么回事?!”她的声音里透着冰锋一样的冷肃。她应该认出三姑来了。
九卿张了张口,不知该怎么回答。不成想话未说出口却被那面的肖嬷嬷急急地打断了,“太太,是老奴一时不查,带进来这么一个人!请太太恕罪……”她边说边跪了下去,重重地给钱夫人磕头,“老奴任凭太太责罚!”声音里带着惶急而又骇怕的颤抖。
空气静的鸦雀无声,整间屋里只听到肖嬷嬷砰砰的磕头声。
人们的注意力便都集中在了肖嬷嬷身上。
钱夫人冷气森然地居高临下看着肖嬷嬷,眼中一片冰寒。
江元秀看着肖嬷嬷眼里也是一片冷意。
江三湘目光平静,眼底如湖看不出什么悲喜来。她静静地拢袖而站,仿佛整个人已与空气融合在了一起。
江五却是一脸的得意,浑身上下都是一副志得意满,大松一口气的轻松样子。
九卿急急看向那两个娘子。两个娘子似乎也被这场所料不及的意外吓住,一个面色惨白,一个六神无主。
整个屋里,只有三姑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她静静地站着,如山岳一般不言不动。
九卿急得眼睛四处乱飘,忽然看见金娥无措的眼神向她看来,她急忙把垂在身侧的手指快速地摆了几下。金娥的目光便追着她的手指看了下去。九卿把手指圈回,又再伸直……先是一根,接着两根,然后三根,再继续四根,之后五根……她把眼睛死死盯在金娥的脸上。
真希望金娥能够看懂她的意思。孤注一掷之下,她只有把希望寄托在金娥的身上。
——她不能因为自己,让肖嬷嬷落得个被卖的下场。
金娥的脸上先是疑惑,最后露出思考。九卿暗喜,她再把手指连翻了两番。
金娥一下子便一脸恍然,她顿了一顿,便紧挨在肖嬷嬷身后跪了下去,“夫人,”她谨慎地跟钱夫人解释,“这个妇人是我的一个旧识,我们今天在来府上的路上偶然碰到……她说要找个活干,我便顺口答应了她往我们绣坊给问问……”
她抬头看着钱夫人,“……她跟我们来到府上的门前,又一脸的艳羡说没看过官府里的贵人是怎么生活的,” 说着,心虚地低下头去,“我便一时起了炫耀之心,打算让她开开眼界,就……”她顿了一顿,回头去看那个一同来的绣坊娘子,“就不顾孙娘子的反对,让她冒充了我们绣坊里的人,把她私自带进贵府里面来了”她最后重重地磕下头去,“还请夫人大人大量地原谅小妇人则个。”
话说的字句清晰,而且符合逻辑。即把肖嬷嬷摘落出来了,又把绣坊的责任给推了,还把孙娘子给撇干净了,可谓面面俱到。九卿心里暗暗点头,真是个人才!
众人的目光便都一齐看向了那个脸色煞白的孙娘子。
“是不是这么回事?”钱夫人威严地问孙娘子。
“是……是的……夫人。”孙娘子连连点头,一脸的惶然之色。她应该是吓坏了。
钱夫人脸色便缓和下来,她淡淡地对肖嬷嬷和金娥道,“你们起来吧。”
肖嬷嬷抖抖索索地站起来,金娥却表现的不卑不亢,她起身退后一步站到孙娘子的跟前,低眉垂目地请示钱夫人,“请问夫人,我们可以走了吗?”
钱夫人静静地看了她片刻,开口道,“可以,不过,你们得把她留下来。”她用手指着三姑。
金娥便是一怔,万万没想到钱夫人会提出这个要求。她不敢看肖嬷嬷,只得低着头暗自思忖,并不做声回答钱夫人的要求。
肖嬷嬷看着钱夫人的脸色,上前一把拉了金娥的手,“走吧,我们太太这是有事要问她,”她不敢说出三姑的名字来,只是用手指了指三姑,“我们江府素以宽待下人之贤名昭著世人,太太不会把她怎么样的,这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金娥便忧心地朝三姑看去。三姑对她轻轻点了点头,她才一脸犹豫地跟在肖嬷嬷身后走了出去。
屋子里的呼吸声轻轻浅浅的,几不可闻。钱夫人重新坐回上,眼含厉茫地看向三姑,“你是黄三姑?”她虽用的是问话的口气,语气里却十分肯定。
三姑上前一步,在她对面几步远的地方昂首而站,“是的。”声音里无悲无喜,态度上不卑不亢。
“你算什么东西?竟然敢对我娘亲如此说话!”
江五猛地跨前一步,扬起手来就要朝三姑脸上打去。
“住手!”九卿大喝,疾步上前架住江五的胳膊,她怒目对着江五森然冷笑,“别以为就你会打人!”说着,毫无征兆地,扬手就狠狠甩了江五一巴掌。
她想打江五太久了。
既然已经撕破了脸,那就干脆决绝到底。这个江府,从今以后再也不是她的龙潭虎穴。不如来个干脆,该报仇的时候就狠狠地报仇。
江五被九卿打的立时愣在,她捂着脸仿佛见鬼一样看着九卿,“你敢打我?”语气里完全都是不敢置信。
九卿扬眉,“怎么样?”她挥手又是一掌,打在江五另一面没被捂住的脸上,“我还敢打你第二次!”
清脆的响声传遍整个屋宇。
“住手!”这次是钱夫人断喝的声音,她抖手指着九卿,“你……你……”气得说不出话来。
九卿淡然地看着她,“四姐现在正在出疹子,而且你又没有立她为嫡女,这时再要后悔可就来不及了。”她冷冷地回视着蠢蠢欲动的江元秀,口中继续对钱夫人道,“正如江五阳所说,我嫁过去就要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寡妇。除非你舍得你的女儿去守寡,让她把我替换下来,然后你们娘们才能快意恩仇……一起上来把我千刀万剐!否则……”她目光如冰地盯着钱夫人,“我赌你绝对没有胆子把江七贤换成我,敢明目张胆违抗圣意。”
她话语说的非常笃定。钱夫人脸色气得铁青,她咬着牙狠狠看着九卿,扶在椅子上的衣袖簌簌抖得如风中的秋叶。
江元秀却是眼中冒火,她挽着袖子走到九卿面前,“娘亲不敢打你,我却敢打你!”扬起手来就要朝九卿脸上打去。
江五吓了一跳,急忙拉住江元秀的手臂,口中急叫,“大姐,不可!”
“住手!”那面钱夫人又是一声断喝,她几乎气得肝疼。
这里三姑一个箭步上前,用身体把九卿挡在了身后,口中的大喝几乎和钱夫人的断喝一起发出,“你们要打就打我吧,小姐受你们的苦还不够!”
青楚也是落后一步跃到九卿的身侧,伸手把九卿护在身后,颤声说道,“你们打我吧,我来替小姐受罚!”虽是害怕,却也透着不容忽视的坚持。
九卿没想到最后拦下江元秀的人却是江五,她有点大出意外。她把三姑和青楚拉开来,一人站在自己的一侧,冷然地对钱夫人道,“你们要想这两天不出变故,最好谁也不要再在我的面前出现!”
钱夫人嘴唇乌青,没有说话。
江五气势萎顿,拉着江元秀一起退到了钱夫人的身旁。站在钱夫人身旁的江三湘便默默地退在了窗台底下。
“还有!”九卿看了三姑一眼,攥紧了她的手,硬梆梆对钱夫人道,“我的陪嫁嬷嬷,只能是三姑一个人!”她又拉紧了青楚,“贴身丫头,必须得有青楚!”
通过今天这一闹,她不保证江氏母女不怀恨在心,把青楚刻意留在府里,以后加以折磨拿她出气。而三姑,今天只有这一个法子才能保她平安,不然的话,她一个江府的弃奴,钱夫人随便一个居心不轨的借口都可以要了她的命。
钱夫人定定看着她,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织成一束无形的火焰,乘着凉薄的空气,把每人的眼底都渲染上了一层绝然的红色。
终于,火焰消失,钱夫人嘴角渐渐露出微笑,她抓紧了身旁两个女儿的手,幽幽的对着九卿叹道,“你这可怜的孩子,再怎么对我不满,也不能拿自己的终身置气。嫁去方府,可是你对我先提出来的。为此,我还答应给你五个庄子作为补偿。如今你这一反过味来,可是已经晚了。”她瞅了眼站在窗台下的江三湘,“五阳的名额被你占去了,皇上已经下旨,咱们就是想再让五阳替回你,已是不能的了。”
江三湘低眉垂目,静悄悄地站着,把自己的气场敛的跟空气一样稀薄。
“……你有气往我们身上撒,这个我理解你。”钱夫人宠溺的对九卿笑着,又拉起女儿的手往外走,“咱们走吧,别在这给她当炮仗筒子了,她这是在恼我撵了三姑出去,在拿你们砸筏子呢。咱们还是躲着她点的好。”她又回头叫江三湘,“三湘,快跟上来,你不怕我们走了,她拿你当了出气筒子?”
她一行说一行走,江三湘几步到了门口为她们掀了帘子,屋外爬头跷影的小丫头便哄的散了,各自站去了自己的位置。
九卿不禁哑然失笑,她这一番驴唇不对马嘴、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感情是说给屋外那些人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