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不敢恭维钱多金那一身高贵的皮毛,被他粘腻腻的盯着,有一种被狼盯上了的感觉。
九卿迅速撇开目光,避过钱多金黏在脸上的视线,若无其事朝钱夫人看去。
钱夫人仍然一脸是笑,带着几分讨好的跟江五说话,“要不,过几天你跟着我去庙里上香?”她说着,目光瞟向九卿江七江十一,然后回落到江五身上,“我带着你们姊妹一起去,让你们尽兴的玩一天。”话说的小心翼翼的,有几分商量的成份,生怕江五不同意,拉上了其他女儿做诱饵。
全然没有征询另几个女儿意见的意思。
九卿和江七在一旁沉默地低着头,只有江十一露出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来。
乔储医见他们一家人开始说家事,趁机起身告辞。
钱夫人也不多做挽留,只吩咐了刚刚进屋来的李嬷嬷好生相送乔储医,又把目光转回到自己的几个儿女身上。
江五听了钱夫人的话,轻皱眉头,微微地撇嘴,“那些供奉泥胎塑像的破庙,有什么好玩的?殿堂里黑黢黢的……”她把目光转向钱多金,看见他黏在九卿脸上的视线,不由大怒,对着钱多金大声说道,“我要表哥教我学骑马!”整个一副大小姐撒泼使刁的任性口吻。
一屋子的人立刻吓了一跳。
江元丰奇怪地侧首看了她一眼,目光之中带着明显的不满和责备。
江五则倔强地高高昂起了头,无视他的吓人眼神,眼睛一眨不眨紧紧盯在钱多金的脸上。
钱夫人沉思着,意味不明地眼睛直射在九卿的脸上。
江七侧着身略微低着头,仿佛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里,对周围的一切漠不关心。
江十一则是一脸的幸灾乐祸,眼里烁烁放着光华,眼睛来回在九卿和众人之间游移,一副准备大看好戏的样子。
九卿只觉得周身发麻,对着钱夫人的目光禁不住瑟缩了一下,于是尽量把身子向后靠去。籍着江七的肩膀,挡住了她软刀子一样锯人的视线。
偌大厅堂里的气氛顿时变得莫名而诡异。就连站在一旁伺候的小丫头,一个个也都低着头默不作声,眼睛膜拜着自己的鞋尖儿,谁也不敢抬头多看他人一眼。
钱多金仿佛被江五的一句话点醒,他匆忙收回视线,故作无事的以手叩着膝盖,满面是笑慢悠悠地道,“一个女孩子,学什么骑马。我看不如那天我也去庙里,领着你们几个好好逛逛那庙上后山坡里的梅林。”说完,不自觉地又往九卿身上瞟了一眼。
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浑然不觉自己就是害九卿遭千夫所指的始作俑者。
一副优哉游哉无所事事的样子。
九卿又气又恼,低着头眼角斜飞狠狠立了他一眼,同时心里忍不住把钱家的祖宗八代问候了个遍。
罪魁祸首却浑然不觉,钱多金又转向坐在对面的江元丰,悠悠然地道,“此时正是寒梅开放时节,漫山遍野的一片花海,清香扑鼻……元丰,你去不去?”
坐在圈椅里的江元丰兴趣缺缺,正无聊地把玩着大拇指上的墨玉扳指,看也不看钱多金一眼,随口答道,“不去。”话说的非常干脆。
一旁的钱夫人忍不住问道,“怎么,多金你刚回来,就急着往庙里跑,去那里看景致?”语气里很有一些不满。
也许是爱之深责之切吧。
钱夫人只有对自己在乎的人,才会用这种不满的语气。
钱多金笑道,“姑母忘了,我每一趟回来,不都是去那庙里还愿的吗?”
他唇角微嘟,话里带着一丝小小的委屈。
钱夫人恍然,尴尬地笑了笑,“我倒是忘的一干二净了。”又指着方几上小丫头刚刚换上来的新茶,岔开话题,“多金,喝茶。”然后又把话题转向了他的生意上,“这次又带回来多少药材?路上安不安全?”望着钱多金的眼里透出浓浓的兴趣和满满的关爱。
钱多金伸手端起方几上的茶盅,轻轻抿了一口,嗽了嗽嗓子,才道,“不多,总共才有十车……路上也很安全。”他看了钱夫人一眼,又接着道,“我又弄了两车皮毛回来……”然后一一向钱夫人解释:狐狸皮有多少,獐子皮有多少,獭皮有多少,貂皮有多少……都什么颜色的,值多少银子……
整个就是一个动物皮的王国和天下。
九卿听的目瞪口呆,闹半天他是做皮毛生意的,怪不得穿的像个毛熊。感情,他这是在为自己打广告。
钱夫人笑眯眯听着,脸上的笑容光辉灿烂。拉拉杂杂说完之后,钱多金又道,“我给姑母送来的礼物,都交给肖嬷嬷了。想这时也该整理的差不多了,要不,侄儿先陪着姑母过去看看?”说着,目光再次瞟向九卿。
钱夫人带笑的脸上便是一滞,几乎立时的,身上的精神气一下子泄尽,神色变得疲惫起来,她慵懒地道,“不了,我今天身体不太舒服,还是别出去吹冷风了。赶明儿好点了再去看吧。”整个人一副病恹恹的神态。
屋里的高昂气氛立刻降了下来。
变得好快呀!九卿对她的表演功夫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哎呀!”钱多金惊呼一声,急忙放下茶盅去拉钱夫人的手,“我倒忘了,刚才一进屋就发现乔储医在这里,就想着问问是谁病了,结果一打岔,竟然疏忽了。”他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紧接着关心的问钱夫人,“姑母到底哪里不舒服?要不要紧?乔储医开了什么药?需不需要补品?我刚送来的还有一只千年的老参……”
钱夫人被他唠叨的忍不住又笑起来,挥手打断他的话,恹恹地道,“没什么大事,就是胃里有点难受。乔储医也说了,不是什么大病,饮食上调理调理,降降火就好了。”说着,突然转变了语气,她看了钱多金一眼,又道,“我看多金你的事情也不少,初一那日,你就不用特意过来陪我们去庙里了。”
话说的很果断,拒绝意味非常明显。
钱多金大急,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姑母!”
钱夫人摆摆手,疲倦地靠在椅子上,拇指压着眉心,半晌,才叹气道,“多金,你也是读过书的人,有些事理你应该明白。”她眼睛瞟向几个女儿,“你这几个表妹,都老大不小了。五阳、七仙和九卿,都已过了及笄。就是这个卅儿,再过两个月,也到了及笄的日子。”
她顿了一顿,放下了按在眉结上的手,倏然坐直身子,眼里便涌上一丝厉然,“礼仪上,毕竟男女授受不亲!虽说你们是表兄妹,但是也不应该在人前过于亲密!还有,我这内院里,你以后再来的时候,最好叫人通禀一声。”她默默地盯视着钱多金,待他面色数变后,又柔声地解释,“如果你表妹们在我这里,我好叫她们回避一下……你要理解姑母……你姑父毕竟在朝中为官……”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看起来,她今天要借机给侄子儿女们立规矩了。
钱多金立刻垮下脸来,他看着钱夫人几番欲言又止,半天,才怏怏地重新坐会椅子里去。
那边江元丰一脸促狭地挑眉看向钱多金,啧着嘴,一副好戏这么快就落幕的意犹未尽模样。钱多金对着他暗暗挥了挥捏紧的拳头。
江元丰便回给他一个满脸都是得瑟的笑。
九卿偷眼观察众人的表情。只见钱夫人靠着椅背闭目养神;江元丰和钱多金正在眉来眼去;江五一脸的得意洋洋,看着钱多金昂头示威;江七还在老僧入定;江十一却是没心没肺地正在看江元丰钱多金两人暗地里过招,咧着嘴不住傻笑。
很和谐,很有喜感的一副场景。配合着屋里的一片静穆,仿佛一个个都在舞台上发挥着自己的本能,各自做着自己的动作在演哑剧。
一群小丑!
九卿只盼着这方闹剧快点散场。
终于,寂静的气氛被门外传来的小丫头细声细气的声音给打破,“太太,大老爷回来了。”
众人就是一愣,本来静寂的气氛变得更加沉静。钱夫人“噫”了一声,目光疑惑地望向门口,“他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江元丰、钱多金急忙起身往前迎去。
江五、江七、九卿、江十一等几个女儿也起身恭恭敬敬站在了座椅旁边等候。
满厅堂里鸦雀无声,只有钱夫人稳如泰山地坐着。
帘子打起,一股凉气扑进屋子,江老爷一身朝服迈着大步走了进来。
抬眼之间,看到迎在门口的钱多金,他脚步不由滞了一滞。钱多金早已抢上前去行礼,“姑丈。”
他的声音略有一丝丝的不自然,想是平日的江老爷不苟言笑,他对这个严肃的姑丈从来都是又敬又怕的缘故。
江老爷微微点头,脸上现出一片和颜悦色,伸手虚扶了钱多金一把,温声问道,“多金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目光严厉中带着慈爱,完全一副慈祥长者的姿态风范。
钱多金低头垂首,“昨日到的家。”回答的恭恭敬敬,又急忙闪身让开道路,“姑丈请。”
他的额头已隐隐见汗。
江老爷微微皱了皱眉头,目光便转向厅堂里的众人。由江元丰开始,几个儿子女儿上前一一给他见了礼。
江老爷便点着头坐到钱夫人让出来的太师椅上。
妻以夫为天,在江家,江老爷为尊,主座当然是非江老爷莫属。钱夫人在紧挨着他的那把太师椅上坐了下来。
江元丰、钱多金、江五等人重新排了座位。
男的坐姿笔挺。女的小心翼翼。
九卿时至今日才与江老爷正面相逢。她偷眼打量这个名叫江鹤亭的中年男子。只见他身穿紫袍,腰佩金带;头戴高冠,足蹬朝靴。四十上下的年纪,面若银盆,目如朗月。举止间温文儒雅,谈吐时字句芳华。
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对亲生女儿病得快死也不闻不问的狠心父亲。
当然,九卿对他一直存着心结。
江鹤亭目光扫过坐在面前的几个水葱一样的女儿,面色由方才见到钱多金时的温润祥和渐转成郁郁之色——
仿佛心里装着多大的愁事似的。
钱夫人和他是老夫老妻,他的些微变化到底逃不过做妻子的眼睛,她亲自为江鹤亭倒了一杯茶,端着递到他的手上,关心地问,“老爷怎么愁眉不展的,难道有什么心事?”她一边说着,一边暗暗观察江鹤亭的神色变化。
“唉!”江鹤亭轻轻啜了一口茶,放下茶盅长长叹了一口气。
钱夫人心里就是一惊,直觉的便把事情想到了庙堂上去。难道朝廷又有什么重大变迁不成?或者老爷的官职有所变动?她如此想着不由面上现出一抹浓重的担心来。刚要开口询问,就听外面传来小丫头不疾不徐的说话声,“段姨娘,您稍等,待奴婢先跟老爷和太太回一声。”
声音尖尖的,似乎故意让屋里的人听到似的,而且有着一股不卑不亢的味道。
九卿便把目光朝江七身上瞅了一眼。
又听段姨娘的声音问道,“怎么,老爷回来了?”似乎带着掩饰不住的惊讶。
钱夫人听的分明,外面的话音刚落,她就扬高声音叫道,“进来吧。”
然后,便端端正正坐在了椅子上。素白的脸上不怒而威,浑然天成一派当家主母的肃萧气派。
九卿随着众人的目光往门口望去,心里暗叹着钱夫人的变脸功夫。换到现代那里去,她就是一个杀伐随心的谈判桌上的多面手。
段姨娘是个风姿卓绝的细纤女子,白白净净的,气质超群。她排行第三,是江七的生身母亲。
进到屋里,她第一眼先去看江鹤亭。
江鹤亭正漠然地端着茶盅轻啜慢饮。
段姨娘脚步顿了一顿,碎步上前,来到江鹤亭的身前盈盈拜了下去,“见过老爷。”
动作如风拂细柳,声音如空谷幽兰。婀娜之间,一双美目在江鹤亭面上柔若春风缓缓掠过。
钱夫人便在心里重重哼了一声。
“哦,起来吧。”江鹤亭轻轻摆手,面上并不多见一分喜色,语气也是淡淡的。
段姨娘微露失望,转过身轻移莲步再去给钱夫人见礼。钱夫人一脸的笑意,急忙伸手拉住她,“妹妹快不要这样,你我姐妹这么多年,怎么这毛病就是改不了?每次见面都要拜啊拜的。”她又把目光转向江鹤亭,“老爷你说句话,以后就免了她们这项规矩吧。”
她殷殷的看着江鹤亭。
江鹤亭别扭地转过头去,轻咳了一声,目光落在虚无的空中,语气淡然地道,“她们对你行见面礼,也是对你的尊重……”顿了一顿,又道,“如果你因心慈免了她们的礼,儿女面前你又拿什么给他们做表率?难道你想让女儿将来嫁了人后也不守这方面的规矩?”
说到后来,已变成了淡淡的责备。
江五几人立刻便脸如蒸熟的虾子一样红了。
钱夫人面色一赧,急忙低声认错,“是,妾身考虑的确实欠周详。”说完,放开了一直拉着的段姨娘的手。
段姨娘的脸色便黯了下去。
九卿想起了这几天由肖嬷嬷、王嫂子、青楚、绣缘等人口中了解到的情况。
大夏朝的规制,姨娘不必早晚都要到主母的跟前立规矩。但是,见面时该有的礼节还是免不了的。
相对比来说,这个王朝对于妾侍的限制,要比中国古代那几个封建王朝对妾侍女子的要求宽容多了。
看起来,这个段姨娘并不仅仅只想满足于此。
只见她轻轻咬着唇,委委屈屈地朝江鹤亭望去。江鹤亭却目不斜视,低垂着眼帘正无声地摆弄手里的茶盅盖子——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似的。
段姨娘脸色便急速地灰败下去,她重新裣衽,屈膝给钱夫人安安静静行了一礼。
钱夫人眼底便有一抹笑意徐徐四散开来……
九卿不由心中一叹。这个段姨娘真是看不清形势,明知道礼不可废,却还奢望着自己在江鹤亭心里的与众不同——
活该她被钱夫人死死压着。
眼角余光中,她发现江七搭在椅子扶手上葱绿色的衣袖,微不可查地簌簌抖了几抖。她抬眼看去,江七却静如初雪地端坐着,白瓷一般的面颊上,依然是面色如常。
只是紧紧抿着的唇线,却泄漏了她此时的心绪起伏。
那面的江老爷重重咳了一声,沉声地问段姨娘,“你到这里来有什么事?”他脸上的郁色没有消褪,似乎在段姨娘到来之后,又增添了几分不快。
段姨娘转身低低地回道,“老爷,奴家明儿想去庙里一趟。”她看了江鹤亭一眼,又紧接着低头解释,“奴家这两日心绪烦乱,睡不好觉。奴家……想去庙里给菩萨上一柱清心香。”说完,她再抬头幽怨地注视着江鹤亭。
到底在祈盼着什么呢?九卿对这位段姨娘已经彻底无语。
江鹤亭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淡然地道,“就这点事?好了,夫人知道了,你退下吧。”他的声音隐隐带着一丝不悦,撂下去的眼皮,自始至终都没有多看段姨娘一眼。
九卿便感觉坐在旁边的江七身子僵了僵。
她侧眸看去,江七微垂着头,红唇紧咬,脸上挂着一抹不自然的潮红。
生身母亲被如此不客气地对待,放在谁身上,心里也会不好受的吧。
段姨娘答应了一声“是”,慢腾腾地转身。方要退去,又想起来还没有给各位少爷小姐见礼。于是柔柔弱弱走到钱多金面前,依客主年龄顺序,一一给众人行了礼。
她行到江七面前,九卿刻意去观察她的神情。见她除了一抹苦涩之外,并没有过多的表情,甚至在江七面前脚步都没有比别处多做停留。九卿便心里暗暗地、长长地替她叹了口气。
都是可怜的人!
段姨娘退出之后,江鹤亭反而神色开始缓和,方才纠结在脸上的郁色一点一点褪去。他一边啜茶一边和钱多金说话。
钱多金每一句话都听得认认真真,回答的恭恭敬敬。
不一时话题便转到了边疆战事上,然后又自然而然提到了九卿前几日刚刚听说的方将军身上。
说到方将军,两人的说法却不一致,钱多金听了江鹤亭的话,不由奇道,“怎么,前方传给朝廷的消息是这么样的?”他的语气里有着过分的惊讶和不敢置信。
江鹤亭一怔,顿时满脸的轻松化为乌有。他一双褐色的眸子瞬间变得深沉,盯着钱多金问,“难道蒙特城那边还有别的说法?”
问完之后,脸上已尽现久居官场历练出来的,洞察秋毫的洗练和精明。
钱多金表情凝重,抬眼扫视一圈在座的众人,犹豫许久,才向江鹤亭提议道,“姑丈可否借一步说话?”
明显的,是不想让太多的人听见他说出来的事情。
屋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沉肃起来。
钱夫人目露疑惑,看着江鹤亭张口欲语。江鹤亭冷冷地打断她未说出口的话,抬手对钱多金道,“咱们去外书房里说话。”又吩咐江元丰,“你去把你哥哥叫过来。”
江元丰答应一声,匆匆忙忙地去了。
钱夫人微不可闻叹了口气,目送着江鹤亭和钱多金走出门外,她才转回头对着几个女儿说道,“你们也都回去吧。”说罢,在清秋的搀扶下,心事重重地往暖阁里走去。
九卿几人待钱夫人的身影消失在暖阁帘后,才鱼贯着出了中厅往自己的居处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