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的第一天,大雪就纷纷扬扬下个不停,到了晚饭时分,远处的树木已经看不出轮廓,极目望去,与雪天一起融入了一片雾霭霭白茫茫之中。
江九卿踩着厚厚的积雪,脚下的咯吱咯吱声单调而重复的响着,伴随着丫鬟青楚不时发出的一两声咳嗽,把这阴雪连绵的天地更是衬得无限静穆。
青楚又接连咳嗽两声,九卿无奈地摇头,拨开她搀在自己臂弯上的手,抬头望了望漫雪纷飞的天,忍不住埋怨她,“叫你别跟着来,你偏不听。这么大冷的天儿,伤寒若是加重了,看你到时要怎么熬过来。”
青楚又咳嗽一声,小喘着笑道,“今天是五小姐定省的日子,我又怎么能偷懒?”
九卿无言地瞥了她一眼,对她的固执颇不以为然,青楚又接着笑道,“况且这么大的雪,我也不放心小姐一个人走……”九卿眼神黯了一黯,青楚立即住了嘴,一顿之后,仿佛半开玩笑似的,又重新握上九卿的胳膊,半是解释着说道,“我若不跟着前去,万一小姐在路上磕了碰了,大夫人发作起来,不光小姐你有不是,我肯定免不了一顿好打的。”
青楚说的俏皮,九卿却笑不出来。
大夫人是这侍郎府里江侍郎的正室夫人,姓钱,名灵书,是个很有手腕的女人。
也是她名分上的嫡母,她此时的身份,是江府里排行第五的小姐。隐隐约约的从青楚口中知道,她的这具宿体,就是拜钱夫人所赐,投湖自尽之后耽误医治,才致使真正的江九卿香消玉殒……然后她这个现代的灵魂便成了现在的江九卿……
一阵沉默过后,青楚再次咳嗽起来,这一次咳的比较厉害,上气不接下气的,仿佛要把心肺一起咳出来似的。
九卿焦急捶着她的背,口中急惶惶地问道,“好点没有?好点没有?”
一阵北风吹过,她也被冷风戗得剧咳起来。
听见九卿的咳嗽声,青楚的咳嗽反而立刻止住了。顾不得咳出的眼泪,她急忙自袖笼里摸了帕子,慌慌张张地递到九卿的嘴边,连声问,“小姐怎么样?不要紧吧?怎么忽然间咳得这么厉害?”声音里透着焦急,动作也有些慌手慌脚的散乱。
九卿止住咳嗽,抬起头时,看见她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忍不住“噗”地一声笑了,打趣她道,“你还是先顾你自己吧,看你这一脸粘粘糊糊的东西,我看你的帕子我也用不下去了。”说着,把那只帕子推了回去。
青楚却固执地把帕子再次塞给了她,看着她的嘴巴只是一脸深深的笑意。
九卿莫名其妙,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人中部位……没想到,也摸到了一手的黏糊!她立即尴尬起来,抬眼去看青楚,青楚正满脸促狭地看着她。五十步笑百步,刚才自己还说人家,原来自己也比别人强不了多少。相视之下,二人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到正房大厅的时候,江五、江七、江十一几人已经到了,屋里热热闹闹的。大夫人钱氏坐在朱漆描金的宝座上,背倚着一只青缎镶边的大迎枕,两边的交椅上坐着江五几人,脚踏上坐着钱夫人的陪房李嬷嬷,几人正说的热火朝天。
见到江九卿一身寒气地掀帘进来,几人立时住了声,李嬷嬷站起来热情地道,“五小姐怎么才来?”说完才觉出自己失言,又急忙接着改口,“呀,怎么穿的这样薄?这大冷天儿的,你这孩子也不知道多穿一件衣裳……这若是冻病了,刚好了没几天的身子,可怎么熬得住!”
钱夫人便在李嬷嬷的话语中投过来谴责的一瞥,带着埋怨的口气道,“快过去烤烤火,怎么这么不知道疼惜自己?真是让人操心。”
九卿连忙低下了头,声音诺诺地应着,“是,让母亲操心了。”
李嬷嬷借着钱夫人的话音,急忙走到江九卿的面前,替她解了斗篷,拉着往火盆边走去,边走边道,“先把自己自己烤暖和了,再去给你母亲请安。”话说的肯定而又不容辩驳,语气里很有替钱夫人当家作主的架式。
九卿偷偷用眼角余光去瞟钱夫人,她依然面容莹润地坐在宝座上,乐呵呵的瞅着自己,嘴上跟那姐妹几个说话,看不出一点生气的样子。
心里便迅速给李嬷嬷定了位:看起来她很得大夫人的倚重。
李嬷嬷连拖带拽地把九卿拉到地当中的火盆跟前,鎏金的青铜大火盆在彤红的炭火映照下奕奕闪着夺目的光辉,李嬷嬷替九卿挽了袖子,她便伸出莹白细纤的双手虚悬到火盆一尺有余的上方去烤火。
身后传来江五细声细气尖锐鄙视的轻哼,“嘁!一点规矩都不懂,还是那副蠢样子!”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屋里的人全部都能听见。
气氛顿时有些凝滞。
就听钱夫人愉悦地笑着说道,“依我看,她这大病了一场,倒是比以前聪明多了呢。”话一说完,屋里便传出一阵压抑不住的笑声。
九卿心内一凛,眼角余光偷偷去瞥众人的表情。除了江十一若有所思探究的目光外,其余人都没事一样乐呵呵朝她看了过来。
她憨憨的对着众人笑了笑,仿佛不知该怎么应对众人善意的取笑似的,一付不知所措的样子缩了缩肩。
站在侍女当中的青楚眼神便黯了下去。趁着旁边的丫鬟一笑之后忙着跟另一个窃窃私语,她匆匆看了九卿一眼,又急忙掩下眼帘把所有的情绪遮了下去。
五小姐自从一病之后就翻天地覆彻底变了个人。以前的小姐表演功夫可以说是炉火纯青,装起憨傻来不费吹灰之力。可是自从病了一场之后,她就彻底失去了这份表演天分。
不光再不会装痴卖傻,就连说话想事也比以前那个小姐又加精明了几分……只是,这样改头换面的小姐,真的不会引起大夫人的注意和忌惮吗?
青楚不由在心里暗暗替自家小姐担心。如果那样,小姐以前下的功夫不是白费了!
……再次抬头去看九卿,九卿正低眉敛目不知所措的高举着手在火盆的上方,一付又窘又急无所适从的样子在烤火。
青楚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小姐终于有点以前的样子了——虽然不尽如人意,但是已经比初一那次给大夫人请安时好多了。最起码,面上已经带了几分木讷出来了。
……九卿低垂眉目暗暗思量自己莫名其妙的穿越,彤红的火光把她眉目精致的小脸镀上一层金辉。仿佛古画里那骑着火凤凰遨游天下的神女,给她一双翅膀便会随风飞去似的,带着一层虚灵的飘渺之感。
钱夫人看着九卿明媚辉煌的侧脸,心中没来由的一跳。再细细端详,又是那个木讷沉阿的江九卿了——仿佛刚才一刹那的失神都是自己的错觉。她强压下心里的怪异,笑着吩咐下去,“去传饭吧,人都到齐了,大雪天的,路上不好走,好叫她们吃了饭早早回去。”
地下有小丫头答应一声,快步走了出去。
众人的目光便再次落在九卿的身上,九卿莫名其妙摸了一下自己的脸……
什么也没有啊?她们在看什么。青楚急忙上前去拉九卿的衣袖,附在她耳边小声说道,“快去给大夫人请安。”
九卿恍然,疾步走到钱夫人的宝座前,俯身屈膝下去,“给母亲请安。”语气有些讪讪的。
钱夫人面目温和地冲她摆摆手,“好了,不必多礼了,这么大雪天的能来,足见你的孝心,那些虚礼就免了罢。”说着,下地穿鞋。
李嬷嬷眼明手快,把那双墨绿的如意云纹绣鞋端端正正放在脚踏上,帮着钱夫人提上鞋后帮,才麻利地站起身来。
钱夫人在她的搀扶下踩着脚踏下了地,温润的眉眼在众人的面上扫了一遍,转身对九卿温声细语问道,“你的衣裳不够穿么?这么冷的天,你怎么也不知道多穿一点?”
话语里虽然没有诘问的意思,却是隐隐含着一丝指责。九卿听着她温温润润的语气,不知怎么,自脚底忽然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寒气来。
“没……没有……”九卿话说的磕磕巴巴的,她还真没有几件愈冬的衣裳。临来之前,她亲自看着青楚翻箱倒柜,找出来最厚的一件,也不过是她身上穿的这件只比夹袄略厚一点蓄着一层薄薄棉花的“棉袄”而已。
“清秋,你去把我箱笼里那件耦合绣牡丹缠枝的棉袄拿出来,给五小姐穿上,别让她冻着。”钱夫人一边吩咐着,一边在李嬷嬷的搀扶下往西面的膳厅走去。
九卿抬头就看见青楚冲自己直打眼色。
“是……”和青楚站在一排的穿黄绫绵袄的小丫头站了出来,犹犹豫豫地举步不前。
九卿的目光从青楚脸上溜到了她的脸上,那小丫头狠狠剜了她一眼,迟疑地望着钱夫人的背影说道,“可是……那一件……是太太您秋天才刚新做的……还没上身呢。”
钱夫人回头瞪着她,那小丫头缩着肩,一付瑟瑟缩缩的样子低下头去。不过脚步却没动一下,根本没有要去拿衣服的意思。
钱夫人便寒了脸,正待训斥,九卿已经随在众姊妹里抢前一步欠身答道,“母亲……母亲不用为我操心,五儿有衣裳穿。只是……只是五儿躲懒,嫌找衣裳费事,所以才……”九卿磕磕巴巴地说着,颊上红云密布,满脸都是被人窥破懒惰散漫的羞臊和惭愧。
钱夫人温眉慈目地望着她,眼里虚飘飘地闪过了一丝满意。
九卿心里暗暗捏了一把冷汗。没有什么比这种超烂的借口更加转移人们注意力来混淆视听的了,青楚既然给自己那样的眼神,就证明这里面大有猫腻!她相信青楚不会害自己。
姐妹里就有人轻轻笑出声来。
九卿偷眼去看钱夫人。钱夫人面目温和,被她极为羞臊的样子逗得似乎也忍俊不禁,冲着叫清秋的黄衫丫头摆了摆手,笑道,“那就算了,你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去吧。只是五姑娘……”她话锋一转,敛了脸上的笑意温声对九卿说道,“你这毛病得多咱能改改,这么大冷的天儿,就为了偷懒不找厚衣裳穿……万一再冻出点毛病来,可叫母亲怎么说你才好?”
九卿唯唯诺诺地称“是”。就听身边的江五毫不留情重重哼道,“母亲何必给她留这情面!她这么做,岂不是在陷母亲于不仁之地?”
话说的尖酸而又刻薄,仿佛九卿真的耍了什么阴谋陷害了钱夫人似的。
九卿心中一惊,畏畏怯怯的把目光投到江五身上,呐呐地道,“三姐……九卿不敢。”说出的话几乎带上了哭音。
江五冷冰冰看了她一眼,眼神中的轻蔑毫不掩饰,更加不屑地哼了一声。高高昂起来的头颅,好像在明明白白告诉众人:看吧,她就是个吃才!
九卿便在她的厉眼扫视之下重重的垂下头去。
空气在这一刻变的沉肃起来,空旷的大厅里一下子落针可闻。
“哦?”钱夫人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在厅堂里响起,“你怎么这么说?”语气里带着两分宠溺,仿佛自家的小孩斗嘴,做母亲的只有在旁边听着左右逢源乐在其中似的。
江五撇撇嘴道,“如果她被冻病了,知道的是她自己因为懒不愿找衣裳穿,不知道的,还以为母亲虐待她了呢。”
九卿心中一凛,不由暗暗咬牙,局促不安地去看钱夫人。
钱夫人神色如常,只是眼中有厉光一闪而过,快的让人抓也抓不住。
九卿心里便是一跳,同时心底暗暗冷笑,可真是一对惯会唱双簧的母女!
母亲扮红脸,慈眉善目的一付对庶女关怀疼爱无微不至的样子;女儿扮黑脸,处处针锋相对的给自己派不是——恨不得将自己生拆着吃了也不解恨似的。
挂着一张宿愿积深的凶恶嘴脸。难道她们这不是在虐待吗?大冬天的连件厚衣裳都不给自己!
只听钱夫人对语气不善的江五说道,“好了,你也不要吓唬你妹妹了,她这身子刚好,别没冻出病来,却被你吓出了病……到那时我就是没有‘不是’,也变成有‘不是’的了。”
钱夫人诙谐的话,逗得姐妹几个再次窃窃笑了起来。其中一个穿妃色衣衫梳同心髻的女子慢声细语说道,“母亲快用饭吧,不然,一会儿饭菜凉了就没法吃了。”
钱夫人便笑着点头说了声“好”。李嬷嬷小心翼翼扶着她转身往膳厅走去。
九卿刻意去看了那女子一眼,女子目不斜视,紧紧跟在江五的后面鱼贯着穿过门口进到膳厅里去。
隐约记得,她是江侍郎的第四个女儿,叫江七仙的,也是个庶女。
九卿心里一阵郁闷,同样身为庶女,为什么人家活的就比自己潇洒自在的多。
在宽大的餐桌边依次坐好,有丫鬟捧碟安著,从钱夫人开始挨次漱洗完毕,一顿丰盛的晚膳才在窗外透进来刺目的雪光之中静静的开始。
宽敞的膳厅里,又恢复了温暖如三春的融融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