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寂离看了看走上前来的齐柏山,这才子挺有些气派的,膀大腰圆,说话也是声如洪钟。
“在下齐柏山,闽公子,想要怎么比试啊?”齐柏山粗声粗气问。
殷寂离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觉得挺顺眼,就笑,“怎么都行”
“好。”齐柏山大手一挥,“那就用我心爱的棋盘,咱们手谈一番。”
殷寂离点头,就见齐柏山从身旁下人手中接过了一个木箱子,小心翼翼打开,拿出一个老旧的黑石棋盘,上头密密匝匝凿刻着浅灰色的局道,很是古朴。
众人看了一眼那棋盘,都有些不解,这棋盘感觉就比别的棋盘要密。
随后,就见齐柏山从箱子下面,又拿出了一个棋盘来,只是上头的局道却是相当的稀疏。
殷寂离看了看,心中了然,却没吱声。
“我看阁下也不是才疏浅学之人。”齐柏山对殷寂离道,“所以我索性把压箱底的绝活出来,省得输了被人笑话。”
殷寂离微微点了点头,低头端详那两个棋盘
“闵公子可见过此物?”齐柏山笑问,“能否说说出处?”
“嗯,这是南朝梁武帝最爱的双棋盘吧?”殷寂离摸了摸下巴,道,“相传梁武帝是个棋痴,最爱找人对弈。当时中原的棋局大多是十七道,也就是二百八十九个叉点。而西域流传而来的棋局是十九道,三百六十一个差点,东南一带的棋局却是十二道,一百四十四叉点,就是此一密一疏。有一日,梁武帝突发奇想,和他的一个臣子玩双棋。也就是两人同时下双手棋,一手疏一手密,同时落子,不可延误。”
“哈哈哈。”齐柏山拊手大笑,“有见地,阁下果然不是泛泛之辈。那么闵公子可敢与我下这盘双棋?不瞒公子,我每日必下棋,有时候一人轮战数人,从未尝败绩。”
“哦?”殷寂离点头,“那我可要小心了。”
说罢,两人便也不再罗嗦,取过棋子。
齐柏山说殷寂离远道是客,因此让他执白先行。(ps,中国围棋自古就是白先黑后,执黑现行是现代围棋的规矩。)
殷寂离也不客气,拾起一颗白子,落子。
众人都屏气观瞧,看两人下棋。
不多久,就看得眼花缭乱。
这两人走棋极快,而且一人一手一棋盘,下棋着未乱,观者却是已经乱了。
辕珞拽了拽辕冽,“大哥,有些头晕。”
远离也哭笑不得,他对棋局还是有些研究的,不过对于这双手棋却是闻所未闻,为了以免混乱,他单看一局棋盘上的走势,看明白了,再看另一句。
辕冽看得微微皱眉,因为那齐柏山气势如虹,每一招都带着几分杀气,大有攻城略地之感,而殷寂离则是不紧不慢,毫无章法,不消片刻,便已经节节败退。
齐柏山心中失望,这闵青云也算是不错了,可以下双手棋支撑如此之久,然而始终不是行家里手,总觉得跟他对弈,犹如两人比武,一个身怀绝技,一个只会些花钱秀腿,没有斗棋的畅快。
一时间,齐柏山胸中生出一种莫名的寂寥之感来——这天下之大,真的就找不到一人能跟自己酣畅淋漓地下上一局么?曲高则和寡啊……好不寂寞。
想着想想着,齐柏山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有些轻生之念,他隐隐觉得不对劲。自己向来豁达,怎么就突然厌世起来。
远处,贺羽找了个地方坐下喝茶,对于下棋这种事情,他向来没想过殷寂离会输。
殷寂离从小与他便是同窗,别看他学问了得深得夫子们赏识,可生性其实相当顽劣。夫子讲课,他是能逃则逃,要找他也容易,大多都在某个安静的地方躲着看些奇怪的书呢。夫子若是要罚他,他也能说出一堆让人气得暴跳却又反驳不得的歪理来,所以夫子拿他没辙。不过人就是贱的,夫子们一个个整天被他气得吹胡子瞪眼,却是分外偏袒百般照顾。不为别的,只因为殷寂离天分极高!别人看十遍才能记住的,他扫一眼就能一字不差地背出来,别人一心一意只办一件事,他却能同时办个两三样。这琴棋书画别看他样样皆精,可从小几乎没人教过他,都是自己从书上学来的。再加上他又长得出众,怎么能不讨长辈欢喜呢。
对于下棋,殷寂离向来都只当做是个玩物罢了,从未真正上心过。
之前贺羽曾经跟他说,“这古人说得好啊,棋中有天地万物,棋中有古往今来古圣先贤的道理,下棋犹如行军打仗,名将大多善弈。”
对此,殷寂离只是草草回了一句,“那是放屁,棋子不吃饭会饿死么?棋子打了败仗会被五马分尸么?”
堵得贺羽一句话说不上来。
找殷寂离下棋的人一直不少,大多是同窗嫉妒他高才,跑来想要寻一寻他晦气,撮一撮他锐气的,但大多大败而回。
贺羽曾好奇问殷寂离为何总能赢棋,殷寂离倒是笑,回答他说,“棋源于河图,流传至今几千年之久了,有一种东西叫棋谱,历朝历代,众爱棋之人都将当世的精妙棋局记录下来。天下人从来逃不过一个史字,你再能干,也敌不过上千年积累下来的先人智慧。天下的棋谱若你都记得,下棋有何难?就好比说天下的美食你都吃过,做菜也不难,天下的女人都见过了,自然坐怀不乱,天下的……”
最后,贺羽跑了,看遍了天下的医术,果然成神医了。
不多久,远处原本平静观棋的众人突然骚动了起来,因为殷寂离自从开局的颓势突然扭转过来了。齐柏山本来坐定江山眼看大胜在望,却突然发现自己入了殷寂离的圈套,连忙顽抗想要稳住胜势,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一时间殷寂离这方开始反击,大有势如破竹之象,齐柏山节节败退,一败涂地。
而且正如他自己说的,自下棋以来从未输过,一直都是先人一手,这败仗他没打过,被人按着打压的感觉也从来没试过,一时间慌了手脚,直到最后败局已定,也还没回过神来。
殷寂离一下子收拢了黑子的大片江山,便也不再咄咄逼人了,慢慢跟齐柏山磨着,最后,齐柏山认输。
一时间,众人都静默不语,个个呆若木鸡——这书生何方神圣?!竟然能干净利落地赢了齐柏山。
而再看齐柏山,只见他仿佛是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一时六神无主。他如今一头扎紧了败局之中,连连问自己败在哪儿了?为何会败?可他想不出来。输了倒是无妨,但最懊恼的是不知道输在哪儿,齐柏山就觉得血气上涌,胸口堵得慌,脸色也难看。
其他的三大才子看到他的样子就怕他气急攻心,陈勉上前劝他,“三哥,莫要动气。”
“是啊老三。”莫笑竹也说,“这胜败兵家常事,输一次不要紧的!”
齐柏山听着更是觉得烦乱,是!输一次无妨,但他不知道输在哪儿了,以后再遇到这书生,岂不是还要输?他今后如何再下棋!
正在他心烦意乱之时,却听殷寂离轻描淡写地来了一句,“唉,没打过败仗的大将军,永远做不了常胜将军。”
齐柏山一愣,就觉得心头猛地豁然开朗了。是啊……自己输在从没输过,一见败势就不知道如何下棋了,一心只想着胜败,无法控制战局,自己就是输在了这里了。
一时间,齐柏山感慨万千。刚刚那一局棋,他心中经历了多番起伏,从刚开始的寂寞,天下无敌的傲慢,到见了败势时不可思议的慌乱,再到输了棋万念俱灰的颓丧,甚至还萌生了以后再不下棋的念头,到如今的彻悟,心情变得平缓自在,仿佛四壁紧闭的窗户都开了一般,输得畅快!
“哈哈。”齐柏山脸色恢复了正常,嚯地站了起来,对殷寂离拱手,“公子高才,在下受教了,下次有机会必然再做比试,可不会让你如此钻了空子!”
“一定一定。”殷寂离点了点头,心说,孺子可教也。
这名不见经传的书生闵青云,竟然轻而易举地赢了这乐都四大才子之中的两位。人群一时也是炸开了锅,围观之人纷纷交头接耳,打听闵青云究竟何方神圣,这次有没有参加科举。
殷寂离坐到了栏杆边休息,季思给他泡了一壶茶,笑问,“先生高才,不知道是何方人士?”
“哦,北方人。”殷寂离随口回答了一声,正犹豫要不要掀开面具喝茶,就听莫笑竹对他道,“闵公子,今天时候不早了,我们明日继续如何?”
殷寂离看了看他,转念一想,也好,先和季思去书市买书吧,他中午饭治吃了碗面,如今饿得慌。等一会儿买了好书,回去弄些美食边吃边看,岂不美哉?比对付这些书生要好玩得多了。赶紧道,“行啊,明日明日继续吧。”
“好!”莫笑竹点头,“明日一早我们便在这里等你,不见不散!”
“好好。”殷寂离连忙对他摆手示意再会再会,心里想的却是,明日理你才怪哩,反正我又不是闵青云,到时候面具一摘,你找鬼跟你继续比吧。
那四大才子,齐柏山受挫,陈勉受伤,可谓是大伤元气,四人一起回去了,准备连夜研究一番,明日如何来个逆转,反败为胜。看热闹的众人一看收场不比了,就也纷纷散去,想着明日起个大早再来看。
殷寂离蹦起来,拉着季思道,“唉,老头,去买书!”
“先去吃饭吧。”这时候,殷寂离就听身后有人说话,回头一看,惊得他一蹦……辕冽!
季思抬头一看,暗中点头,辕冽一定是看中这书生高才想要结交了,因此才要邀约去吃饭。季思也很是喜欢这书生,想要跟他交个朋友,赶忙道,“对啊闵公子,咱们去吃个饭再逛书市吧,那书市大得很,没一两个时辰回不来。”
殷寂离幸亏是戴着面具,因为他此时脸上的表情可谓精彩,嘴巴张得老大,眼睛瞪得溜圆——辕冽为什么会在这里?他跟这老头是一伙的么?
想到这里,殷寂离心中打鼓,辕冽应该没认出他来吧?!
“是啊,一起吃饭去吧?”辕珞也凑过来说,“公子是外乡人吧?我知道这乐都最好吃的饭馆子,咱们去吃乐都名菜。”
“呃……”殷寂离心说,我跟你们去吃饭那不是送羊入虎口么,赶紧就想溜,便道,“那个……不好不好,不如这样,老头你告诉我那书市在哪儿,我自己去好了。”
“那怎么行。”辕冽微微一笑,拦住想要趁机逃走的殷寂离,“那书市不好找,公子不认得路容易走丢了,吃完了饭,我们陪你一起去。”
殷寂离急得直冒汗,一眼瞄见远处的贺羽,就见他忍着笑对他摆摆手,转身就跑了。
殷寂离又急又气,不讲义气!
“走吧。”辕冽伸手一把拉住了殷寂离的手腕子,边走边问,“公子喜欢吃什么?”
“我吃素的,不喝酒不吃肉,怕一起坏了你们的兴致。”殷寂离就想将胳膊抽回来逃命,却听辕冽哈哈大笑,“这么巧,我也只吃素,不喝酒不吃肉,一起作伴正好!”说着,辕冽就将殷寂离拖走。
辕珞听得有些纳闷,他哥什么时候开始吃素了?、
“呵呵,辕将军看来很是赏识这年轻人啊。”季思笑着点头,觉得自己今日找到了一个了不得的人才。
“唉,你别拉我,我自己走。”殷寂离想要将手抽回来,辕冽却不放手,凑过去轻声说,“不行,放手了公子如是不小心摔倒,压着人怎么办?”
殷寂离一惊,头发都竖起来了,完了完了,他认出来了!
“哪有……”殷寂离赶紧装傻,“阁下怎么称呼啊?”
辕冽微微一笑,“我问公子才对吧?”
“呵呵。”殷寂离干笑,心中叫苦不迭,想什么法子才能逃走呢?
这时候,就见辕冽从怀中拿出一个拨浪鼓来,咯噔咯噔地转了转。
“啊……”殷寂离叫了一声,这是他弄丢的鼓啊,原来在辕冽这里。
“先生认得?”辕冽笑问。
殷寂离赶紧摇头,“不认得。”
“是么。”辕冽点了点头,“我刚刚捡到的,先生你说我多倒霉,好端端走着路,被一只狐狸从天而降砸中,还被踩了两脚。”
殷寂离皱了皱鼻子,小声嘀咕了一句,“不就踩了一脚么。”
“嗯?”辕冽微笑看他,“加上很多年前那一脚不就是两脚么?”
殷寂离抽了一口气——这人怎么这么记仇啊?!
“那个鼓,我看看。”殷寂离说着,伸手去要。
辕冽大大方方给了他,殷寂离拿在手里端详了一下,看了看自己的胳膊,笑道,“松一下,手麻手麻。”
辕冽放了手,殷寂离咳嗽了一声,拿着那个拨浪鼓转了转,一算,西面是活路!
心中一激动,突然,殷寂离伸手一指东面,大喊一声,“别跑!”
辕冽一转脸,殷寂离转身就跑。
季思和辕珞在后头跟着,远远就看见殷寂离突然大吼了一声,惊得前方正在行走的几个路人纷纷回头,他确实撒腿就跑。
辕冽皱眉,心说你跑不了!
殷寂离一头冲进了一个巷子里,刚一拐弯,迎面撞上一个人……
“哎呀……”
殷寂离撞了个结实,那人伸手一扶他,另一只手一把扯下他的面具。
殷寂离一抬头,就见抓着自己的正是辕冽。
辕冽低头眯起眼睛,死盯着殷寂离,咬牙,“果然是你!”
“不是!”殷寂离伸手挡住。
“挡也没用!”辕冽将又要跑的人抓回来按在墙上,“可找着你了!”
“你找我干嘛,我又不认得你。”殷寂离死命抵赖,心中纳闷,西面的活路在哪儿呢?明明就是死胡同!
“当年那人是你吧!”辕冽伸手捏着殷寂离的下巴将他脸抬起来细看,果然是当年那少年的面容,只是长大后脱了稚气,更加精致。辕冽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盯着殷寂离的脸看着,就觉得移不开视线,心头突突乱跳。
殷寂离叫苦不迭,早知道就不来乐都了,伸手一把拍开他手,道,“大不了让你踩两脚,咱们两清!”
辕冽此时满腹疑惑,为何这书生的脸入了自己的眼就撵不走了,自己心中更是烦乱,有些透不过气了,脑中立刻闪过,这书生究竟是人是妖?眉头一皱,辕冽一把擒住殷寂离,问,“你是人是妖?你是不是迷惑我心神?”
“哈?”殷寂离睁大了眼睛看他。
辕冽见他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就觉得心跳更快,脑门冒汗。不好!这妖孽要施妖术了,怎么应对?辕冽脑袋里一闪过怎么应对就已经应对上了!
而他的法子就是单手托起殷寂离,低头一口擒住他嘴。
与此同时,就听到“嘭”一声,巨响之后,白烟四起。
殷寂离傻呆呆就感觉身后被人拽了一把,辕冽也是一愣一松手,反应过来后再一抓,只抢过了那只拨浪鼓。
殷寂离回头一看,是贺羽。
贺羽拽着殷寂离,借着白烟翻墙跃到了另一边的巷子,快步逃走。
刚刚辕冽的行为贺羽也看见了,他万万没想到辕冽这个所谓的正人君子上来就占殷寂离便宜,真是人不可貌相。
而此时,围墙另一头的白色烟雾渐渐散去,辕珞和季思也追了过来,“大哥,怎么回事?那书生呢?”
辕冽伸手挥了挥眼前的迷雾,就觉得不甘、懊恼全身不自在,心中更加笃定,果然是妖怪吧?!看,借着烟土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