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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走过无数次的路, 闭了眼睛也不会错的拐角, 这次大雪茫茫,裴菀书却觉得自己已经迷失。被沈醉紧紧地护在怀里,伸手摸到他在暖阁内穿的锦衣, 一股热气自手掌直逼而来,让她内疚不已。

担心, 恐惧,愧疚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让她一时间无法思考。

如果柳清君死了怎么办?

她还是要活下去, 没有谁离开谁不行。可是得多少时日她才能习惯没有他的日子?只要他一直在那里,她的思想就会有个盛载,只要想他就在那里。或者在世间某个角落, 那颗心火热的跳动, 那双眸子温暖的轻笑。

如果他死了,她甚至不敢细想。

恍惚间又想起昨夜答应沈醉的, 先前答应沈醉的, 再之前……

她答应他的。

到底是哪个可以舍弃,可以负的,她没法衡量,只觉得一颗心被什么狠狠地勒住,是柳清君唇角那一丝猩红, 是沈醉那缠绵愤怒的目光。

一切都是她错了。

出了内城,马蹄声疾,一地玉屑, 漫天席地。因为大雪,路上除了偶尔几辆马车,连人都少。

他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脸贴在他心脏跳动的地方,温暖干燥,用自己的体温去烘干她眼底的泪水。

等到了柳府,沈醉抱着她飞身下马,等在门口的波澜看见他一脸戒备,上前来拦他。沈醉一脸冷意,径直绕过他,闪身进去。

波澜还要追,长天飞身进来,伸手拦住他的衣袖,快步跟在身后。

没有人领路,沈醉居然找到了柳清君的卧室。

到了门口,将裴菀书放下,牵着她的手,回头冷冷道,“他到底什么病?竟然要死了!”

波澜双目红肿,听他如此说话,立刻愤怒起来,“就算你是王爷,也不可以这样说我们公子!”

沈醉冷嗤了一声,转身推门,波澜立刻抢过来挡住他,沈醉冷着脸,“让开!”

长天忙上前拽开波澜,对裴菀书道,“小姐,公子在里面。不过,刚昏睡过去!”

裴菀书只觉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也顾不得管波澜和沈醉,伸手推门,另一只手攒在沈醉的手里。

抽了抽,他固执地不放,一双细长的眸子赤红,眼睫上挂着晶莹的雪珠。“小欢,我放手给你自由的机会已经过去,今日不是。”

裴菀书看着他冷凝似冰雕玉琢的脸,心头纠纠缠缠,狠了狠心,将手抽出来,转身走进去。

沈醉静静地看着她决然而去,似乎踏入了另一个世界,远离他,没有他存在的世界。

从此他的世界只剩下冰天雪地。

一个人躲在那块冰下面,吞饮寂寞和痛苦,突然心底生出一股怒火,他抬脚跟了进去,不管波澜叫唤。

长天拉着波澜小心翼翼地跟进去。

裴菀书放轻了脚步,慢慢地如同飘进去一般,屋里火炉熊熊,一阵热气扑来让她立刻出了一身汗,顺手将狐裘解开扔在地上,转身朝内室暖炕走去。

房间里摆设简洁,干净整齐,弥漫着浓浓的药苦,一阵阵地钻入心肺,让人心生酸楚。

苦药之中一种淡淡的香气,夹杂着微微的血腥味道。

转过紫檀素纱的屏风,裴菀书几乎不能挪步,远远地看着他躺在暖炕上,身上盖着青色的锦被,薄薄的一层,似乎里面压着一片虚无,弱到随时可以化风飞去。

从前他生病,总是躲着不肯给自己看,原来--竟然是这样的吗?

那样轻,那样薄,似乎随时都可以消失,微微地阖上眼眸,眼泪止不住地流,却又用力地去擦,衣袍精致的花边将脸颊磨得通红,渗出细细的血丝,全然不知。

他不肯告诉自己,就是不想自己难过,如果哭了,他会更加难过吧。

他说一辈子做朋友,等他好起来,还如从前。

如从前,是因为他已经不能好起来了吗?所以才这样说,隔着窗户,说着淡淡似无情的话,却把一切的苦痛抗在自己的肩上。

她到底有多傻,什么都不知道,心安理得地被他惯坏,却一副义正言辞地模样去拒绝他的好意。一次次,他眼底的失望随即转化成淡淡温润的笑意。

她有多傻,竟然看不见。

她慢慢地挪步,手却被人拉住。

这一刻,突然生出一种怨愤,如果不是沈醉,如果不是他那样无礼任性妄为,自己不会如此,柳清君也不会如此。

是他不好,让自己迷惑,让自己看不见心底的东西。

似是感觉她的愤怒和痛苦,沈醉用力地握住她的手,紧得要将她的手嵌进自己手里。

“放开!”她抬眼冷冷看着他。

沈醉凝眸眯着她,脸上没有表情,定定地凝视她,手却用力地抓住。

“你看到他,该回去了!”他冷冷地说着,

裴菀书似是没听清回头看他,对上他冷寒的眸子,眯了眯眼,“沈醉,放手!”

如果她肯牵着他的手,他愿意帮她救她,他心底里默默地说着,可是渐渐地只有失望,她的眼底是深深的内疚自责,是无尽的痛苦,是毫不留情地愤怒,对他的愤怒。

这一刻才能感觉到,原来他宁愿自己痛也不要她痛一点,她只看到她的痛,看到那人的痛,为什么看不到他的痛?

就因为他永远都是笑着的吗。

突然他笑起来,一如从前,戏谑揶揄,嘴角微微地勾起,万般伤痛皆隐去,“小欢,我知道一种法子,可以一命换一命,你若是求我,我愿意跟他换!”

裴菀书看着他那副毫不在意地样子,突然愤怒起来,悲痛和愤怒一起流泻,让她不能控制,冲着他低声地吼道,“沈醉,你混蛋,你在说什么?你以为我会想你死?你凭什么这样说?你自以为高尚吗?他不需要,我也不需要,你口口声声说了那么多,现在竟然说这样幼稚的话,既然如此,你立刻就走吧,离开京城,远远的,爱去哪里去哪里,反正你也不要责任,什么不都要!”

说着用力地甩开他的手,转身跑进内室。

站在炕前静静地看着柳清君,他脸颊眼窝深陷,脸颊是窗纸一样的白,肌肤似乎透明一样,几乎能被灯光透过,映出里面细小的纹理。

他静静地躺着,因为清瘦,让他的五官份外分明,轮廓清晰,使得他本来柔和的曲线棱角明显起来。

喉间被什么哽住,裴菀书喃喃无语,这一刻连泪都不再流,笑了笑,慢慢地伸出手去,却在他鼻梁间停住,又慢慢地缩回去。

沈醉倚在门框上冷冷地看着她,唇角抽搐,拳头慢慢地握紧,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身形一动不动,似乎要化作一尊雕像。

裴菀书静静地站着,慢慢地等他醒来,她什么都不能做,如果他自己都救不好自己,那么她能做的就是看着他慢慢地消失。

她所能做的只有这些,多么讽刺,说是一生好朋友,可是自己竟然什么都不能做。除了心痛,什么都不给他。

长天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她的身后,低声道,“小姐,公子一时间并不会去。虽然虚弱,可是他自己总是能在昏死过去两个时辰之后再苏醒过来。他,他还念着您!”

裴菀书一听,猛地转首看着他,一阵欣喜伴随而来却是更大的痛苦,他竟然每次病发承受这样的折磨,而她看到的只是那个温润清雅的他。

波澜端了药来,裴菀书忙接过去,长天轻轻地抱起柳清君的头,一手捏住他的下巴,裴菀书提起白瓷勺,慢慢地给他喂药。

虽然已经昏死过去,他却有着极强的生命力,似乎什么支撑着他让他活下来,药汁慢慢地滑落他的喉咙。

“长天,有什么药或者人能救他么?到底是什么病?”她垂眸间,泪滴进了药碗,泛起阵阵涟漪。

长天不忍,叹了口气,“公子自己的医术已经是世间少有,他都没法子,只怕别人也不成!不过我听说,”却顿住,看了她一眼,没说。

裴菀书急道,“要如何?”

波澜急不可耐道,“南疆之地有一种绝情蛊,如果被下了这种蛊,一生不能动情。”

裴菀书一惊,“他种了蛊毒?”

长天摇头,抽泣道,“不是,公子幼时得了一种绝症,心脉不全,死了两天之后被师傅救活,却一生须抛情弃爱,连亲生父母都未再见过。”

裴菀书只觉得心头一阵阵地刺痛,原来如此么,不能爱,不是不爱,天下竟然有这样的病痛,他到底受了多少折磨?

越想越痛,几乎不能呼吸,用力地攒着碗,垂首胸前,肩头微微耸动。

长天想劝她,可是心头的疼痛却让他说不出话,一次次看着公子死去活来,他本以为自己麻木了,就算是看着他死了也不会如何,可是这两天发现他越来越厉害,几乎要醒不过来的样子,他突然很怕。不知道是要找个人一起来承担这份不可能的痛苦,还是希望公子如果真的去了,可以看到自己心爱的人呢。

可是他也知道如果公子醒来,也许就是自己的死期,自己死竟然没什么好怕的。他笑了笑。看着裴菀书,柔声道,“小姐,您,莫难过,您能来,公子是开心的。”

裴菀书抽了抽鼻子,转首却看到沈醉站在一边默默地看着她。

痛苦和内疚纠缠着她,看到他一脸木然的样子,更是愧疚,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

“绝情蛊,如果对付常人,一生不能动情,若是动情便生不如死。但是如果用在公子身上,很可能可以救他--”

“波澜,别胡说八道!”长天立刻厉声打断他。

裴菀书却抬手抓住波澜的胳膊,“怎么救?你们怎么不早点用那个法子!”

波澜看了长天一眼,狠了狠心,道,“一是绝情蛊一时间难以寻找,就算是南疆的不死人也未必会有。二是就算有了绝情蛊,我们公子也不会用。”

“为何?”裴菀书凝眸看着他,只要有一丝的希望,便不想放弃,以香雪海之力,就连北地那样不可能的冰火草都能找到,怎么可能找不到绝情蛊。

“因为蛊要下在两人体内,是为转嫁。以情人之血养情人之命。很有可能到了后来血并不够,且普通人被下了绝情蛊,那不是我们可以想象的痛苦。”长天缓缓说着,不满地瞪了波澜一样,暗含警告,波浪却不服气地回瞪他。

裴菀书转首看着柳清君,听波澜道,“公子从没这样想过,那绝情蛊他连寻都未去寻过,他也没放弃过,为了小姐他北地东海都翻遍了,就算是冰火草东海之泪这样的宝贝对他也是于事无补。公子不过是想象正常人那样喜欢裴小姐,难道有错吗?”

波澜的话让裴菀书的心猛地揪在一起,片刻都不能舒展,她用力地蹙着眉头,从前她就说过,他是她最好的朋友,若是能为他死,自己眉头都不会皱。又何况只是这样?

她转首看向波澜,却看到沈醉冷寒的面容,双眸黑沉沉的如同暴雨前要压下来的天。他冷冷地看着她,有一点点冷漠,一点点谴责,一点点愤怒,却是慢慢地心痛。

他不知道如果她答应了自己会如何做,杀了他们,还是直接将她带走,就算她一辈子恨自己,一生都不开心?

可是这是自己要的嘛?他要的是她心甘情愿,生死不计,可是如今呢,她生死不计,心甘情愿的是为了另一个人。

那个人强大到只要躺在那里,不说话,也不动,甚至连一个眼神都不用,她就愿意为他死。自己满腔的情意便被她践踏在脚下。

他不要她恨自己,也不要她不快乐,但是最大的不能,是不要失去她。

当裴菀书咬了咬唇,似乎要说出他不想她说的那番话时候,沈醉无声上前,面无表情道,“给我看看!”

波澜戒备地瞪着他,沈醉浑身散发出来的力气和强大气息让他浑身的内力如被关了闸一般,使不出半分。

长天看了看沈醉,将波澜推去一边,自己也退到暖炕里面,让沈醉在柳清君旁边坐下。

裴菀书看向沈醉,他却看都不看她,只凝眸看着柳清君的颈项,良久他才伸出手探向柳清君的心口之处。

长天忙将锦被拉开,裴菀书不由得“啊”了一声,锦被下的人只着中衣,露出瘦骨嶙峋的躯体,她猛地咬破了唇,却没有忍住滚落的泪。

沈醉不耐烦地瞪她,未触到柳清君肌肤的手却抬起来,纤长的食指轻轻地擦过她的眼底,温柔而深情,手指翻转,挑住她的下颌,目光深沉隐含无限哀痛,忽而却讥讽地笑起来,“傻子,你们说得那么神秘,在我看来,不过是心脉虚弱而已,他是至寒纯阴体,只要用纯阳内力护住心脉便不会死,再寻到那个什么不死人,他这条命也算是保住了!”说着反手将她一推,瞪了波澜一眼,“带她出去!”然后又看向长天,“你留下护法!”

他说的轻描淡画,好像随手一挥就能救人一般,长天没想到沈醉能救,更没想到他肯出手,一时间看看沈醉看看裴菀书,怔了一下,失望了十几年,他不想轻易开心,那些希望一次次变成更大的打击,让人崩溃不能。

如果是如此简单的话,他们公子何苦受了这么多年的苦?

突然心念一转,沈醉说的纯阳内力,那不就是?一时间欣喜若狂,立刻给波澜使眼色。

裴菀书看向沈醉,见他低垂了眼,看都不看自己,神情冷漠地吓人。

“沈醉,你要做什么?”她紧张地看着他,似乎能感觉到什么。

沈醉翻眸勾着她,扯了扯唇角,“你怕什么?怕我杀了他?”修眉不耐地挑了挑,“就算我要杀他,你能拦住吗?”

裴菀书却死死地看着他,固执地问,“你要做什么?”

“我在救他,不让他死在你眼前,你放心了?”说着声音又沉了几分,“带她走!”

裴菀书伸手去抓他的手,沈醉却不耐烦地挥开她,波澜连忙抱住裴菀书拉着她往外走。沈醉瞥眼看到她皱成一团的脸,看到她眼中的哀求,这一刻他确信她眼中流露的痛意是为了他,她并没有怀疑自己什么。这样的认知,让他开心起来,朝她笑了笑,眨了眨眼,冷冷道,“我救了他,我们就两不相欠。”

裴菀书来不及品味他话里的意思便被波澜抱出去,她明白沈醉想做什么,虽然她不了解他的武功,可是从他的神情中她能够看出那么一点端倪,她不允许他这样做。

波澜看到她痛苦的样子,柔声道,“你放心吧,他不会伤害公子的。”说着抬手在她后颈上用力一按,裴菀书便昏倒在他的怀里。叹了口气,将她抱至另外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