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清月寒霜,微风,并未下雪。
裴菀书本来要等父亲,所以便陪着大娘一直打马吊,赢了一笸箩铜钱寒月隐去父亲依然未归。
大娘兴致昂扬,翠依却早已经睁不开眼睛,裴菀书便说不玩了散了睡觉,自去翠依房中跟她睡一张炕上。
虽然有很多贴心的话想说,家长里短想和母亲唠叨,因为太困不一会便窝在翠依怀里睡得深沉。
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听到外面有人低语,“下雪啦!一点不冷!”
“后院小欢早年弄来的绿梅开了!”
“嗯,他说要来看看!”
……
“你怕?”
“我怕什么,他要来天下谁又拦得住!”
“他来只怕也是为了见你,毕竟今日是你的生日!”
“相公,你怎的还说这话,妾身的生日早不是这天。”
裴菀书迷迷糊糊的,心里想着母亲的生日不是早过了吗?哪里会是十月呢?翻了个身,咕哝了一句,然后听得男子爽朗的声音,“小欢!”
是父亲?!
裴菀书立刻醒过来,高兴地喊着,“爹,我回来了!”然后跳出被窝赤着脚飞奔下去,裴怀瑾笑着走进来,见她竟然光脚跑在冰凉的地上,忙张臂接住她抱回炕上,宠溺道,“臭丫头,回来也不提前打招呼!”
裴菀书呵着手,缩在被窝里笑嘻嘻道,“昨夜等你大半夜,怎的早上才回来?皇上留你住在宫里?!”以前也有过的事情。
裴怀瑾笑笑,看了走进来的翠依一眼,“有点事情要处理,不过今日爹可以休息一天!”
“好呀!我要在家住几天,和爹爹下棋喝茶!陪着大娘打马吊!”裴菀书趴在裴怀瑾的怀里撒娇。
“不过今日有贵客要来赏梅花!”裴怀瑾起眼看向翠依,她微垂了首看不见表情。
“什么贵客?”裴菀书双眸晶亮,好奇地看着他。
“皇上!”裴怀瑾轻笑。
“啊!”裴菀书大惊,小时候皇上常来,后来却很少来,近几年几乎未曾踏足小院,有事情都是招父亲进宫去。
“你害怕?”裴怀瑾看了她一眼,拉了被子裹住她,“我去张罗一下,你洗漱起床,准备一下与我一起接驾!”
裴菀书欢喜地点头,然后大声唤水菊进来,裴怀瑾见她嫁为人妇却依然像在家里那般模样,一时间不知道是惆怅还是担忧。
“相公,我陪您去吧!”翠依柔声说着,从南兰手里接过大氅亲自帮他披上,两人一起走出去。
从窗户上预留的小窗口看到两人走远,院中白雪晶莹,并不厚,宛如寒霜一般铺在假山和石砖铺地上,窗外一株古梅冷蕊吐香清傲孤洁,上面缀着薄薄如雾般的薄雪。
深深地叹了口气,脸上的笑容凝固在唇边,今日才是母亲的生日?
皇上要来,他要来!
沈醉让自己回家。
巧合吗?这样的沈醉,她怎么敢相信?沈醉到底要做什么?如果仅仅是查淑妃的死因那么就算是让她帮忙也没什么不可。可是如果……
她不敢深思,心头一阵阵地发冷。
与其将宝押在他的身上,倒不如与皇上坦诚,要得一块免死金牌,以后全家能够安然退出,这样不是更好吗?
出卖他?这样的想法突然如利刃剜心的感觉。
脑海中闪过李锐那样狡猾懒散的样子,还有那日车内他伤痛悲愤心有不甘几近失控的画面,那样的画面每一次想起来都让她觉得心中一抽。
以为自己不在意,从不在意,可是有时候似乎打动自己的也不过那么一瞬,或者一眼而已,勿需太多的话,也无需太多的了解。
越多的了解,反而会让她越多的顾虑,她本身就是这样的人,不是吗?
自我嘲笑了一下,又叹了口气。
她倚在锦被上,静静地想,想自己曾经青葱岁月,那些不靠理智任性妄为的曾经过往,连水菊站在炕前半晌也未曾看见。
水菊静静地站在那里也不去打扰她,小姐近来总喜欢发呆。
“水菊,你有没有觉的他们好像!”裴菀书淡淡道。
“小姐,谁和谁像?”水菊不解地看着她。
“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在街上看到的那个人吗?”她双眸中闪过孩子时候崇拜的眼神,纯真而明净。
“噢,我想起来了,小姐,那个人真的和王爷有点像呢,我早就觉得不过没说出来!”水菊说着忙抱了绵衣过来服侍她更衣。
“那人是皇上的十二弟楚王,曾经是我们大周最英俊勇敢的将军王爷!他带领二十万铁骑,北击匈奴,南退大梁,西挡藏疆,立下赫赫战功,威名远播。和他相比沈醉那点功劳不过是小孩子玩泥巴而已!”她淡淡地说着,双眸微微眯起来,还记得作为小屁孩的自己第一眼看到楚王时候的惊艳。
那种心向往,崇慕,敬佩的感觉一直萦绕在心底,即使后来淡忘不再想起,但是和沈醉相处越久,她就会觉得他那张脸就是楚王年轻时候的模样。
哪个少女不倾慕英雄?特别那个时候的她?
那么现在她在害怕什么?害怕沈醉像楚王那般不俗?如果他也是那般的真英雄自己是不是很可能毫无抵抗地沦陷?
她咬了咬牙心底拿定主意,飞快地穿衣洗漱打扮,然后去找父亲准备一起接驾。
小小的后花园因为冬日花木树叶落尽,显得空旷了很多,天灰蓝并不明净,雪后风虽然寒凉却又不凛冽,透出一股与其说温暖不如说是闷的感觉。
亭子四周围上了雕花嵌细锦的挡板,门窗俱备,又垂了厚实华丽的帷幕。中间生起了大火炉,上面笼着铜壶,咕嘟咕嘟地冒着白气。
炉子边上摆了家里很少用的楠木桌面紫檀牙子的长案,上面铺了绣满梅花的暗绿色锦缎,府里过年都不舍用的上等牡丹山石斗彩鸡缸杯一双,另有青瓷压手杯数只。
亭外红梅灼灼如锦似霞,绿梅淡雅幽若。那株绿梅是她从柳清君那里买来的,他要送她非要买,最后用二百两白银买来的。
回来她跟家里说是她去人家院子帮忙,别人送的,过了大娘那关父亲便也不再怀疑。
想起柳清君,叹了口气,心里觉得一阵温暖。
一生能有这个朋友,死又有什么可以遗憾的?
今日一定要劝皇上能够放宽对商人的盘剥,能争一分是一分,也算是对柳清君的回报。其他的还是不要去管也不要说吧!心里小声地与自己商量,想起沈醉微笑着对自己说那句“如果你背叛我,那是我自己失败,与你无关!”
裴菀书突然恨起自己,为什么一旦认定可以生死不计?爱恨不计?
瞬间泪涌上心头,湿了眼眶,微微仰头,寒风吹过面庞,带走些许湿意。
因为皇帝是微服不予声张,裴菀书将闲杂人都遣散,让他们去小跨院帮忙,只留东梅南兰两个伺候。
“小姐,来了!”东梅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裴菀书忙和母亲大娘一起去前厅随父亲接驾。
皇帝神清气爽,一脸淡笑,“都起来,朕是微服来的,看看菀书精心侍弄的绿梅,裴学士总说比御花园的有灵性,朕岂可错过?哈哈!”
大家平身之后大夫人与翠依陪着寒暄了两句便即告退。
皇帝深邃的黑眸微微一转,在翠依脸上扫过,笑了笑让她们随意不必拘谨,然后由裴怀瑾陪着去后院。
“菀书,一起来吧!”皇帝回头朝她温和一下,示意她跟上。
“没想到今年的雪来的这么早,不知道是不是预示点什么!”皇帝温温地笑着,眼神明净没有一丝阴翳。
裴菀书偷眼观察,揣测着他的心情,看起来似乎不错。
待谢恩在花梨木的官帽椅上坐定之后,裴菀书抬眼不期撞上皇上深邃的目光,心突地一下,微微一惊忙垂首。
看起来他笑得随和但是方才眼底的深寒却又深不可测,看来今日不适合谈那样的事情。她一直在想事情,裴怀瑾唤了两声她竟然没听见。
“和老四吵架了?”皇帝呵呵笑起来,揶揄地看着她。
裴菀书面上一红,忙赔罪,皇帝大笑,摆摆手,“别紧张,难道朕有那么吓人吗?”
“皇上恕罪,菀书确实是想起一件事情来,不过是些小事,让皇上见笑!”
“噢,让菀书失神的事情,肯定不是普通的事,不妨说来听听!”皇帝端起牡丹鸡缸杯,小小地喝了一口茶,点头称赞,“怀瑾,你家的茶,清香!”说着看向裴菀书,他深幽如寒潭的双眼让裴菀书又是一惊。
“菀书,有事就说吧!”裴怀瑾朝女儿温和地笑笑,裴菀书忙起身忙皇帝和父亲斟了茶。
“近来菀书常常去街上看看,想为大娘的生辰准备礼物,可是不曾想东西直街上竟然很多商铺不见了。菀书是妇人之见,自然都不懂,问过了瑞王,他只说是朝廷缩紧了对商民的管制。皇上,是真的吗?”裴菀书心中紧张无比,手却镇定地没有抖一下,碧色的茶水注入白瓷内,没有溅出一滴。
皇帝屈指扣着桌面,抬眼看向裴菀书,笑了笑,“你也有心,这是桂王的提议。商人重利,如今豫州水灾,江南水患,这批商人趁机投机倒把,坐地起价,大肆屯粮,造成了不可估量的损失。朕也颇为烦恼。”
裴怀瑾点头对裴菀书道,“你一个女孩子不要管这些事情,现在韦侧妃和李侧妃嫁入王府,你要大度不要耍小孩子脾气。”
裴菀书笑得灿烂却无奈,“让父亲担心真是孩儿的罪过,请皇上和父亲放心,菀书保证绝对不会故意闹事造成不睦的情况。如果别人有什么意见我也尽力去调节就是。”
皇帝颔首,凝注她笑道,“委屈丫头了,我早说过不要让紫竹那丫头去凑热闹,无奈她非要如此,且皇后撑腰,朕,也无奈呀!不过朕亲自劝劝那丫头,让她不要任性为难你。”
裴菀书忙行至跟前叩首谢恩,皇帝看着她纤细的身影,发髻上那只金钗有点眼熟,微微伸出手去,即将碰上她的鬓发猛然惊醒,忙在她手臂上扶了扶,“起来吧!”
裴菀书谢恩起身在裴怀瑾下首落座。
听着皇帝和父亲随意地说着风雅的趣话,裴菀书温婉柔和,不主动插话,被问及便淡笑着回了,回话也颇有自己的见地,让皇帝不断点头称赞。
而实际她心中焦虑无比,皇帝似乎只谈风月,根本没有让她见缝插针的机会。
“菀书回娘家,老四怎的不相陪呢?”皇帝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
裴菀书不禁笑出声来,然后抿住唇正色道,“王爷既要做事情,又要陪着两位新娶侧妃,臣妾可不敢做这样的想法。这两日去挑精细的点首饰都难买,本想让他帮忙,可是看他繁忙不堪的,便也作罢。”
“你若喜欢,回头让宫里送过去!”皇帝淡淡地说着,视线在裴菀书脸上扫过却落在她身后的绿梅树上,淡梅清雅,如柔婉的美人。
“皇上,您有没有想过,”裴菀书咬了咬唇,思忖了一下措辞,裴怀瑾咳嗽了一声,示意女儿不要说下去。
想起小时候与柳清君相识,想起曾经遇到的那些为了经商抛家舍业甚至是生命的人,想起……
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无法控制的力量和情绪让她打破了自己那种淡定和超然,无视父亲的警告,看向皇帝的深眸缓缓道,“皇上可曾想过放宽对商人的限制,其实是对商人更好的管束。”
若想得必先让对方觉得他能得,才好。
皇帝似是颇感兴趣地看着她,挑了挑浓眉,“噢,菀书见解与他人不同,说来听听!”
裴怀瑾想起身,皇帝抬手握住他的肩头,和声道,“怀瑾,怕什么,朕不会与小女孩子计较的!”然后示意裴菀书说下去。
“皇上,菀书斗胆!”裴菀书起身福了福,不敢坐着,束手而立缓缓道,“天下人分三六九等,各人头脑不同,兴趣不同。有人种地亩产比别人高许多,但是却大字不识。有人种地荒草连连,可是他却擅长手艺,生就一双巧手。有人可能皆不擅长,但是却喜好经商,一本万利,生生不息。”
顿了顿,见皇帝微闭着唇,眼睛淡然地看着她,眨了眨长睫,裴菀书暗暗地吞了口唾沫继续道,“士为庙堂根基,帝王亲信;农为民生之根,哺育万众;工为能工巧匠,美化生活;而商却是国富民强之根基,无商不富,无钱不强!商人所交利税是农工总和还要多的多。皇上,请恕臣妾斗胆,予商一分利,便能为国库赚的十分银。”裴菀书说着跪在地上,不敢去看皇帝深不可测的双眸。
那双眼睛不是沈醉沈睿所能比,皇帝喜怒不形于色,双眼中蕴含的情绪虽然不显,但是还是感觉到了冷寒之意,甚至可以说……
杀意!
不禁颤了颤。
谁个不怕死?裴菀书从小就怕死,被刀子割到手血流不止,她就觉得自己要死了。可是柳清君告诉她,不过是一道小小的伤口,人没那么容易会死。
这一刻漫长而孤寂,她的朋友亲人都被隔绝在外,她被皇帝阴寒的眸光笼在其中,寒意凛凛,让她的胃剧烈地抽搐起来,前所未有的痛。
她甚至听不到父亲的呼吸声,这一刻她很怕,怕皇上突然发怒,不但自己活不成还要连累全家人。
但是随即她又笃定皇帝不会杀她,就算发怒也不会杀她,她笃定,因为她还没有达到他或者他们的要求。
什么都没做,他们点她做王妃,不可能仅仅是戏言或者仅仅是因为瑞王狂放不羁,想要找个女人拴住他!
任何人都知道,没有女人能够拴住沈醉,自己更加没那个资本。
她赌,从第一次试着出卖皇帝的消息她就在赌,揣测皇帝的心意,无形中与皇帝较量。
皇帝半晌没有说话,脸色阴沉地看着伏在地上的纤柔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