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尚且朦胧, 宫人们已迈着细碎的步子忙碌起来。
素怡眨眨清亮明澈的双眼, 轻轻挪开弘历搭在自己身上的手臂,撑着床沿坐起。帐帘外透着丝丝光亮,隔间里守夜的莫忧的呼吸细而浅。
当东方的红霞渐升, 自鸣钟叮叮当当敲响五下。素怡回过头,便看见身侧的丈夫缓缓睁眼。他的生物钟向来精准。
弘历在被子里摸索一阵, 把素怡的小手握在手里,哑声问道:“怎么起的这么早?”语罢, 他神志迅速清明了, 探手摸摸素怡只着睡衣暴~露在锦被外的肩头,蹙了眉头道:“都有些凉了,快进来暖暖。”
素怡沉默着, 顺从的滑下身体, 依偎在弘历怀里,任他有力的手臂把自己圈在怀里。
弘历知素怡醒来时不喜开口说话的习惯, 故他也不着恼, 以额头轻触素怡的额头,发下素怡并无发热,才小声交待:“待会我去兵部,”是了,今儿弘昼大婚, 他也不会给自己放假,“若是见着岳母,请她过来坐坐吧。你们母女俩许久不见, 你前儿生辰……”二月二十二日,是素怡十七岁生辰。说到这里,他止住话头,过了片刻才接着说:“皇额娘和额娘那儿,有我照应着,你不用担心。”
素怡掀眸对弘历投去一瞥,待看见男人眼中的真诚与歉意后,微颔首接受他的心意,喃喃道:“我知道的,你放心。倒是你,宴席上少饮酒,饮酒之前也记得先用些膳食。”
弘历浅浅叹息,亲吻素怡的额头,“都听你的。”
夫妻享受了一会儿的脉脉温情,弘历起身叫人。素怡也跟着起床。
挥退欲上前伺候弘历的二秋,素怡亲手服侍着弘历更衣,最后系上一个她亲手制作的荷包,打量一番后,满意点头。
弘历眼神宠溺温柔,微笑着看着她忙活完,才招呼着几个宫女服侍着梳洗。略作思索,弘历走到梳妆台前,从首饰匣子里挑了几样首饰搭配好,示意呆愣的莫失给素怡戴上。
装扮完毕,弘历自个儿托着下巴看了看,赞叹:“这样不错,配这身衣裳。”
素怡嗔他一眼,走到穿衣镜前照了照,笑道:“想不到爷还有这功夫。”
弘历走到素怡背后,漫不经心道:“看得多了,自然就会了。”爷又不是傻子,见过的女人不知凡几,怎么也培养出了几分欣赏水平。
素怡歪着脑袋凝视着镜子里长身玉立的弘历,咯咯一笑:“嗯,爷的眼界,我这等妇人自是不能相比。爷……”最后这声拉得老长,很有些千回百转的意思。
弘历假意疑惑,瞪着双流光溢彩的桃花眼,“福晋这话什么意思?爷可是听不懂。”说着转身昂首阔步走了,脸上的笑意却掩也掩不住。
素怡垂头轻笑一声,不再多言。
天气和暖,阳光明媚。
鼓乐大噪,人声鼎沸。花团锦簇,香风缕缕。西四所淹没在红色的海洋里,铺天盖地的喜庆之色,浓烈而厚重,直逼人眼。
路边摆着盛开的茶花,屋里装点着鲜艳的桃花,出自技高一筹的宫中花匠。院子里光秃秃的枝桠上缠上彩缎扎成的花朵,乍一看竟像是真的一般。
雍正爷儿子少,目前仅有两个儿媳——董鄂氏和素怡。董鄂氏是个闷性子,三棒子打不出一句话来,遑论热情招呼客人。只有素怡一个人忙不过来。多亏细心的皇后娘娘,在宗室近亲里挑选了几个活泼爽利的年轻媳妇来帮忙,顺便活络气氛。
夫人外交呀!素怡打点起精神,挂着亲和温柔的微笑与福晋们说笑。董鄂氏长舒一口气,趁人不注意,缩到角落里去,悠闲的品起茶来了。
寒暄一会儿,大家就各自按序坐下喝茶,静候新娘子到来。在座的都是出身名门的嫡福晋,气度高雅,举止坦荡,非爱吵闹闲话,搬弄是非的人。
素怡用帕子擦擦嘴角,朝窗外望去:看着别人结婚,与自己结婚,感觉真是大不一样。
不多时,外面脚步声纷乱起来,小太监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吆喝着“新娘来了”。
众人皆抬头往外望去。
小宫女走过来福身禀报:“新娘已至,还请福晋们移步。”
一个清亮爽脆的声音打破寂静,“咱们还等什么,去看看新娘子吧。”倒没人责怪她逾越。
素怡瞟一眼董鄂氏,笑道:“福晋说的对,三嫂,我们去吧。”
董鄂氏扯扯嘴角,“走吧。”
福晋们满脸喜色的朝中院而去。目的地,西次间新房。
外面人就多了。笑闹声,谈论声不绝于耳。大家议论的无非是新娘的嫁妆与外貌问题。
随着一声高唱,众人拥到大门口。只见弘昼扑扑射了三箭到彩舆上,女官方引着新娘子下轿,一直往新房而去。
满族的祝福歌悠扬响起。房里,弘昼挑了盖头,新人饮下交杯酒,吃子孙饽饽。
程序走完,弘昼退了出去,临走时不忘朝女人们抱拳笑道:“请嫂子们照料一二。”不知是因为这满屋的红,或是成婚的喜悦,弘昼清秀俊逸的脸上竟有些红晕。
爽利的满洲姑奶奶难免打趣几句小夫妻,笑着把弘昼轰出门。
新娘子安安静静的低首坐着,双手交叠于大腿上,帽子上垂下的珠串映衬着她美好的脖颈,真真是白里透红。都说女人最美的时候便是此时,这话当真有些道理。
素怡走过去拉着吴扎库氏的手,笑道:“弟妹不用紧张,嫂子们都好相处。五弟也是个体贴的。”她与吴扎库氏偶有往来,算是熟人了。
吴扎库氏羞怯的抬起头,轻声道:“多谢嫂子。”
素怡见她脸上扑着厚重的脂粉,白的地方雪白,双颊处偏红彤彤的,简直像个熟透的大苹果。虽说这时代的新娘妆都是这样,素怡也忍不住捂嘴笑起来。
吴扎库氏眼睛亮晶晶的,闪着水光,望着忍俊不禁的素怡。
素怡拍拍她的手,招呼几个宫女:“打点热水来伺候你们主子洗漱。”又回头向吴扎库氏解释:“五爷怕是还要等一会儿才回来呢,你先换个清爽点的装扮,用点膳食吧。这一天你肯定是又累又饿的。”
“还是嫂子疼我。”吴扎库氏早就被帽子压得脖子酸,此时听的素怡的话眼睛一亮。
屋子里的女人们都是有过相同经历的,纷纷笑着附和。
素怡又笑:“快去吧,瞧你。等你打理好了,咱们再说说话。”
袅袅青烟飘散在空气中,窗外隐约传来喜乐欢语。
熹妃闭目端坐在暖炕上,手里的佛珠不停转动。她嘴里念念有词,思绪却飘远了。
几十年前的一个傍晚,红霞满天。她坐在一顶小轿上,从侧门抬进了雍亲王府。没有妆奁,没有婚礼,粉色的旗袍是她的嫁衣,轿子角落里的小匣子是她所有的财产。对了,外面还跟着一个相伴长大的奴婢。
王爷不在府中,她独自度过新婚之夜。次日收拾妥当,去拜见嫡福晋,承受众人的嘲讽与哂笑。她握紧拳头,强忍汹涌的酸意,听着福晋轻飘飘的“爷一月后回府”,装作木讷听话的样子,慢慢弯下腰不发一言。百忍成钢呀,她从卑微的格格爬到熹妃的位置上,受过的苦累不计其数。
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信佛的呢?哦,是那日听到福晋跟云娘说,爷笃信佛教开始。她使银子托人带回了佛经,一日复一日的抄写诵念,希望能得到爷的侧眼一顾。几年时光转瞬而逝,她终于等到一个机会。
王爷病重!听着这个消息,府里的女人傻了眼,心生退却。只有她,一无所有的她,跨前一步,恭敬的求福晋允许自己前去照顾王爷。许是福晋觉得她毫无威胁,考虑一会儿,便答应了她的请求。她怦怦狂跳的心脏这才恢复正常频率。
后来,王爷痊愈了,对无微不至的她看重起来,一个月也会去她院子里一两次。她的运气好,一朝怀孕,产下儿子。弘历聪明懂事,为她争了不少脸面。此时的王爷却沉迷于新进门的年氏,再次把她抛在脑后。
不过,她很满足,她有儿子就够了。儿子是她的全部希望。当福晋露出想要抚养弘历的意思之时,她痛苦难当,却不得不咬着牙关,狠下心把弘历送到正院去。她知道,福晋正与年氏斗得正厉害,所以,这是儿子出头的好机会。
福晋果然把弘历当做嫡子教养,也并不阻止她们母子相见。她对福晋感激不尽,直到弘历得了风寒,险些丧命。原来,福晋不仅是把弘历当筹码,还把他当靶子!有子的李氏,荣宠正盛的年氏,她们出手了,她们想要弘历的命呀!
她的眼中几乎流出血泪来,却无法反抗。她只是一个小小的格格,怎么能稳坐正室之位的福晋,为王爷生下三子的李氏,家世不错又貌美如花的年氏为敌呢?幸而王爷是个明眼之人,发作一通,几个女人安分了。弘历在几个太医的照料下康复。
……
匆忙的脚步声打断她的回忆,是秋菊来了。
秋菊在门外福了福,温声道:“新娘子已经宫了,主子要不要去看看?”
看?有什么好看的?她摇摇头,“皇后那里怎么样?”
“皇后召了几位夫人说话。”秋菊走进屋子,扶着熹妃下炕。
熹妃穿上软底鞋,看着陪伴自己半生的秋菊,“富察福晋到了吗?”指的是素怡的额娘。
“到了,正在皇后宫里呢。”秋菊替熹妃整整衣服,“主子要去皇后娘娘宫里吗?”
熹妃顿住脚步,思索一会儿,方道:“不忙,再等等。”在贵妃榻上坐下,她菘谌炔瑁实溃骸盎褂心男┓蛉耍愀蚁晗杆邓怠!
秋菊一丝不落的把探听到的消息说出来。
“哦?”熹妃打断秋菊的话,“你刚说的是谁?”
“是佐领那尔布的夫人。”
熹妃沉吟着,道:“佐领只是个四品官呀?”像是问秋菊,又像自问。一个四品官,怎么能坐在一品二品夫人之间?难道皇后真的有那个打算?
“是。”秋菊回到。
“唔,接着说。”熹妃转了转佛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