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激楚已到海边, 正往水里一步步行来。他内功深厚,即使水流激荡, 仍然不能撼动他的身形半分,黑夜中听得到他冷冷的狞笑。
“萧钧天, 你以为你逃得掉么?”
龙靖羽以浆击开水面,船如离弦之箭,撕开暗涛汹涌的海面,驶入茫茫大海之中。天水之间,俱是一派灰暗阴沉之色。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只听萧激楚的声音渐小,他虽是识得水性, 但终究比不得小舟快些。
尽管暂时逃脱, 心中仍然如同压着一块巨石。萧激楚扭曲的感情令我十分不快,但不知是否是多年之前那个已记不清年貌的小太监之故,让我对一个可说是爱着我的人怀着刻骨恨意的同时,又有一些无可奈何, 只得叹息一声。
“陛下, 你会水么?”沉默良久,龙靖羽忽然开口问道。
“略知一二。”
“那便好了。”他松了一口气道,“这座岛附近渔民都称之为愁归岛,正如萧激楚所说,附近全是暗礁,我们进岛之时,折损了一些亲兵, 微臣虽然记心略胜一些,但海上风浪诡谲,此时涨了潮,怕是有危险。”
我笑了笑道:“今晚似乎没有风浪,而且爱卿身负武功,朕又有何畏惧?”
他吃了一惊,慢慢抬起头,看着我,沉默半晌,慢慢说道:“练了几年而已,并不算太高明,不足一笑。”
练了几年,那是从刚入朝时便已开始了。我苦笑一阵,说道:“我老眼昏花,竟然一直没瞧出来。”怪不得,那一晚敏仪公主的新婚之夜,他力气如此之大,我还道是我意乱情迷之故。可是我终究没疑心到他身负武功。
“那是因为陛下对微臣深信不疑。”他轻声说着,放下了浆,眼睛里有些东西在发光,在黑夜中看不分明。“有很多事情,一直想对你说,但是找不到机会,所以,我们之间才会有许多误会吧。”
“有什么误会?我派兵力奔赴星峰助你时,已离开莫家村,你养的鸽子却能找到我的踪迹,是因为你在我身上做了手脚么?”
他抬起头,凝视我半晌,说道:“在出海之前,微臣服侍了陛下几日,那几日在陛下身上下了寻香散,鸽子闻到了会找到你。如此一来,便能在危急之时护驾。可是没想到,萧激楚一剑刺伤殷九之后,一直未曾离开,后来看到我飞鸽传书,不眠不休,跟着鸽子找到了你。”
“萧激楚的疯狂我也知道几分,不过,你在我身上下了药散,却始终未曾让我知道,可见在你心中,我也只是一颗棋子罢了。”我双目注视在他脸上,说道,“当年我声称爱你,但并不了解你的为人,可见十分浅薄。对你做的种种非礼之事,是我错了。但你欺君犯上之罪,又当如何?”
“该当处斩。”他苦笑了一下,“可是我……一点也不后悔。”他毫不胆怯地直视着我,我不由哑然。胆子如此之大,当真是被我惯坏了。
“陛下,我百般设法让你出海,便是想将你带出皇宫,远离宫廷诡谲,我们能毫无芥蒂地厮守。但后来在甲板上之时,陛下要我日后辅佐太子殿下,我便明白,在陛下心中,家国仍然在儿女私情之上……于是我决定助陛下完成心中之愿。而一路上,微臣也发现,陛下对微臣成见甚深。”他苦笑一下,“或许,我们终究是陌路之人……后来微臣正好发现,陈将军对陛下甚有好感,于是……”
“于是便设法撮合,是吗?”
“没错。陈将军对陛下一片忠心,宁可以命相与,而且,陈将军是个明事理的人,他在陛下身边,对陛下甚有帮助。”
我气得七窍生烟:“自作主张!我和他是知己至交,怎么可能会在一起?”
他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他待你……一往情深,可是,直到今日,我才明白,感情之事,不可理喻。从今以后,不管是何人,我再也不会相让的了。我愿与你生死与共。”
我吃了一惊,恍惚了半晌,登时回不过神来,只觉心口处痛得厉害,却是空荡荡的,再无血沸汹涌的痛苦难当,却又是另一种钝痛之感。
原来,我对他的爱情早已变成一种本能,不管他怎样对我,不管我怎样疑心他,只要他略略给我一些好处,说一些甜言蜜语,我便会立刻被他感动。
忽然一阵羞辱难当,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此时他渐渐靠了过来,气息如兰,轻轻吹拂在我的脸颊上,说不出的温柔可惜。
正在这时,我忽然开口道:“龙靖羽,你不必自欺欺人。其实,你并不是爱上了我。否则不会在四年那么长的时间里毫无所觉,也不会在终于决定动心之时,还算计得如此清楚。你只是觉得我落到如此悲惨的境地是因你而起,你内疚同情罢了。”
我笑了一下,缓缓说道,“事到如今,萧钧天若对你还有半点爱慕之心,便是有愧先祖,有愧活在世间。龙靖羽,虽则有人辱我,你不会以为,萧某是任人折辱之辈吧?”
他立时收敛心神,苦笑一阵,轻声说道:“以前我做了很多对不起你的事,和你上朝时吵架,在你身上下毒,伪造圣旨,几乎什么都做了,那时,也是仗着你喜欢我,所以毫无顾忌,现在想来,或许我的确是因为你喜欢我,所以对你有轻视之心。你想必很是伤心吧?”
“有什么伤心不伤心的?都过去了。”
“后来别人辱你,我才知道,什么叫做剜心之痛……陛下,你或许不会相信,我是真的后悔,我恨不得杀了我自己……如果再能回到以前,我必不会错过……”
我摇了摇头。即使他是出于真心,我已无力去分辨。此生仅剩残躯,有何面目再活在世上。如今苟延残喘,只是为了得报大仇而已。
“不管如何,我此生不会再爱你。此后我无论落到何等惨境,也断然与你无关。你记住了。”
“微臣明白。”他低低叹息一声,终是无话。拾起船浆,往东南方向划去。其间虽然遇到暗礁,但船小速慢,他记心又是极好,沿着来时的路回去,并无危险。再过一个时辰,果然看到有岛屿出现。想来就是龙靖羽所说的琼华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