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笙现在住在长宁宫里。太医说她受了极大的刺激,很难复原。每次见到我都会发狂,不是叫着为什么不连她一起杀,便是要杀了我。次数多了,我也不再去见她。
我是她灭门仇人,她却不能报仇,或许对她而言,安安静静地住在宫中,什么也不想还好些。
对她的恨意已经淡下来,渐渐的有几分愧疚。如果她嫁的是别的王公大臣,或许不会像今天这样。
我站在窗外,看着室里的宫女在给凤笙梳头,露水沁入衣衫里,移动脚步,才觉得腿已经发麻。
朝政之事并不难,但宫里的生活却静得可怕。太上皇和太后不愿见我,我也不愿去见他们,两下相安无事。
凤笙忽然发疯,皇后的位子便还空悬着,江妃和琦妃都想成为六宫之主,相互间明争暗斗,越发使我觉得寂寥。
不知不觉,走到锦文宫的书房,里面太傅高烛微在教孩子们读书。有很多是宗室的孩子,当然也有我的棠儿。我一眼就看到了他。
棠儿年纪最小,才六岁。夹杂在当中,跟十几岁的世子们在一起,越发显得瘦弱。他长得不像我,也不像凤笙,却有几分像我的母亲,很是清秀。
他们看见我,停下来,出座参见。棠儿眼中尽是孺慕亲近之色,我扫了一眼,也没什么表示。
平身之后,我道:“高爱卿乃是饱学鸿儒,各位若是能刻苦用功,必当受益匪浅。”
高烛微老脸上现出笑意,道:“陛下过奖了。臣一定不负陛下所托,竭尽全力教导皇子和世子。只恐他们聪明绝顶,微臣才疏学浅,教不了什么。”
我道:“他们很聪明么?”
高烛微说道:“的确如此。棠皇子年仅六岁,却能赶上诸位世子的学习进度,天资过人,聪敏无双,十分难得。据说他跟随赵大人习武,也颇得称许。”他把棠儿叫出来,让他背一段兵法。
棠儿站在那里,负手背了下来,竟然只字不错。他眼睛发亮地看着我,想必是希望得到我的赞扬。小小的年纪,竟然也气度不凡。
萧氏的江山已然后继有人!我忍住心中激动,淡淡道:“高爱卿当年也教过朕罢,不知皇儿与朕当年相比如何?”
高烛微不看不出我的心意,犹豫一阵,说道:“比陛下略逊一筹。陛下当年昼夜苦学,更为勤奋一些。”
父皇多的是继承人,母亲早逝,我的死活他根本不在意。我势单力孤,时时担心被害,满心里想着如何才能变强,逃脱那朝不保夕的梦魇,自然十分刻苦,棠儿今日自然是不能比的。
我沉下脸,道:“不错。皇儿身为储君,如此懒惰,令朕十分失望。高爱卿,尺罚十下。”
高烛微忙道:“棠皇子并没有懒惰,在众学生当中已是十分勤奋,让微臣老怀大慰。”
我厉声道:“住口!高烛微,你再帮他说话,朕连你一起罚。”
萧棠露出既惶恐又难过之色,似乎并不明白为什么我如此生气,默默伸出小小的手掌,道:“父皇教训得是。高先生,你打我罢。”他说话未脱稚气,但难得的是十分沉稳。
高烛微无可奈何,只得用戒尺在萧棠掌心打了十板。我在一旁看着,高烛微也不敢弄假,这十板打得萧棠掌心红肿,甚至有鲜血流出,萧棠只是咬牙忍受,也没有呼痛。
我心中有些不忍,还是把高烛微骂了一通,让他好好教导,不得放松。高烛微唯唯否否,似乎很不以为然。
夜里,我把高烛微叫到御书房,寒暄一阵,道:“棠儿身为朕的儿子,朕对他冀望有加,希望爱卿不吝教诲。”
高烛微道:“棠皇子聪慧勤勉,少有能及,他心中最崇敬陛下,陛下今日所为,怕是伤了他的心。”
高烛微对棠儿如此爱惜,看来此子当真有为。我露出一点笑意,道:“他身为朕的儿子,日后天下江山之主,怎能以常人来要求?朕若是有半分嘉许之色,只怕他骄傲自满,再难成才。”我将匣中长剑取出,道,“这是朕当年用的佩剑,轻巧坚韧,又不过于锋利,最利于练剑,你帮我给棠儿吧。”顿了一顿,又道,“便说是爱卿所赠。”
高烛微怔了半晌,双手接过长剑,道:“陛下深谋远虑,人所难及。但棠皇子年纪尚小,对他来说,最希望得到的不是这一口长剑,而是父母慈爱……”
我哼了一声道:“高卿,你管的太宽了。”帝王之家,什么都不缺,父母慈爱却万不可能有。
高烛微叹了口气,不再多言,告退后便躬身退了下去。
过了几日,大军便已班师回朝。
本以为朝思暮想,终于能见到他,但我在大殿上面见朝臣时,他并没有出现。秦霜海说他体有微恙,过几日方可上朝。
我心里十分失望,知道他是不愿见我,从阵前到京城,迢遥万里,虽然是难免疲倦,但一路行军都没有生病,怎会在这时忽然抱恙?
我微微有些恍惚,但在朝臣面前,也不能多说什么。议和已经势在必行,北燕的使者上殿,将盟约呈上了上来,只待我盖了玉玺,再命使者送到北燕,即可生效。
我一眼扫过去,只觉这使者虽然谦恭有加,但眼神实在锐利得惊人,微微一惊,使者已经将直视的眼光收起,垂首道:“曾闻贵国新皇乃天下英雄,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特使说客之流,向来精于谄媚逢迎。我没有在意,随口谦逊几句,盟约已经送到面前。
我粗略看了一遍,只觉荒谬已极,万难应允,大怒道:“慕容离欺人太甚!”
那使者咬着生硬的南朝语言道:“我北燕一片诚意,希望能与南朝永结秦晋之好,不知南朝皇帝为何不肯答允?”
秦霜海看见我神色有异,上前道:“陛下,北燕希望能与我朝结为姻亲,以北天关为界,二十年之内互不侵犯,不知有何不妥么?”
和亲并没有什么不妥,但他要娶的是一个手臂有蓝魅花烙痕的人,并且是不论男女。我心中疑窦重生,若说他那时便已知道我是萧钧天,那时根本不会如约放我离开,即使是罔故信义,他也要斩我于乱刀之下。
难道他是在试探我,想知道那个破他阵术的人是谁么?或许果真如此罢,慕容离此人十分记仇,只怕他也不愿轻易放过那个在千军万马前让他毫无面子的人。但方才因为龙靖羽不愿相见,竟有些精神恍惚,但愿不要被人看出才好。心中微微一凛,看着使者紧紧盯着我的眼睛,我勉强笑了笑,心里却有些冰冷的杀意,慢慢道:“人海茫茫,不知到何处去寻找这个人?若碰巧能找出来,偏偏真的不是女子,我堂堂南朝的儿女,自然不能只是一般姬妾,北燕难道会纳一个男子为妃?”
那使者道:“皇上请勿担忧,我大燕国与南朝不同,允许娶男子为妻。据说那人藏在贵国军中,倒也不难找出。蓝魅乃是我国中特有之花,只需凭此花案,便能查明。皇上请看。”
他托出一张丝绢,让人呈上来。只见丝绢之上绣着一支蓝色花朵,重瓣妖娆,瑰丽之极。
“只需让军中所有人袒露左臂,便能知道分晓。那人从我千军万马逃脱,如若无物,我国中最敬重勇士,如果能委身下嫁,敝国必以上宾之礼待之。”
知道我出城的只有几个人而已,此事若是刻意打压,不会有太多的人知道。看到秦霜海震惊了然的神色,此事想必也已猜出几分,我只觉一阵虚脱无力。两相对质,那人是谁基本可以查出来,慕容离这一招果真狠毒。
我看着秦霜海,心知此时必定脸色十分难看,定了定神,说道:“贵国皇帝之意实是令人好生费解,难道只凭一个花纹,不论男女便可谈婚论嫁么?”
那使者道:“皇上有所不知。我皇与那人阵前相遇,虽不见面目,但风仪态度,早已深入心底,比之贵国只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嫁,远胜不知其几。”
我自然知道什么深入心底的都是屁话,我让他阵前无颜,他便要羞辱于我,只是如此而已。本来便是政治婚姻,至于娶谁,又有何妨?此事如果一味不答应,便落人口实,以后要打他,便找不到理由了。沉吟一阵,道:“秦将军,既是如此,你便带这位特使到你军中查看,如有那人下落,再行禀报。”
秦霜海知道我心意,自然会为我隐瞒。但此事绝不能再让人知道,必须寻出一个解决之法。
退朝之后,我立刻宣了柳太医来见。他妙擅歧黄,刀术绝佳,甚至会伪造疤痕,若是在一个死士身上伪造烙痕,慕容离也未必能看出,到时还可将计就计,让人伺机刺杀燕帝。
柳太医跪在地上听我说完,道:“陛下,那蓝魅图本也不难找到,但花朵图案难得一样,只怕会被人瞧出。如果能见到伤痕,臣会更有把握些。”
花朵重瓣,姿态各异,当然不可能会一样。但要我解了衣衫给他看,那是万万不能。这些日子以来,我已经不再别人面前赤身裸体,即使是沐浴更衣,也不要宫女服侍。这个伤痕的耻辱已是我心头难以磨灭的暗伤。
我沉吟一阵,提笔在纸上画了一朵,道:“便照这个刻吧。”
柳太医呆了一呆,道:“此花十分罕见,陛下博览群书,令臣万分敬佩。只是用这花纹,不会让人起疑么?”
便是起疑他又能如何?我皱眉道:“你但去做便是。若是有半句泄露……”
柳太医大惊变色,冷汗也冒了出来,连忙磕头道:“臣以性命担保,绝不泄露一个字。”
我抬了抬手,示意他可以走了。他谢恩出去,书房便忽然静了下来,让人觉得这幽深的宫殿之中陈旧而荒凉。
每朝每代的帝王几乎都曾对皇宫另行修葺,其实再怎么富丽堂皇,也掩不去其中的诡异阴森。这座皇宫,完全是腐尸堆积而成的,只有强者才能踩在腐尸上活下去,但脚下已难免沾到腐肉和血腥。
我坐了片刻,便有太监进来点灯。此时天还没黑,只有些朦朦的昏暗,奏章上的字迹还能看得清。
点完灯,他跪下来,等待我的吩咐。尖细平缓的声音,雪白的脸,十分清秀。
他叫做穆信清,是我亲点的随侍太监。我看着他低垂的眉眼,忽然发现无意中挑的人也有些像那个人,心里有些茫然。
权力地位,都是可以不择手段得到之物。但那个人是不一样的。他是我最爱的人,我却束手无策。不是没有想过对他用强,但若真的这样,我就要永远失去他了。
他现在已经反感到不愿上朝的地步。我要见他不易,皇帝出巡本来便是极艰难的一件事,即便是微服,也十分不便。我只能让人到他府上升他的官职,让他能自由出入皇宫。若他托病不出,我也无可奈何。
如今日日处在宫中,已如困兽一般。古来励精图治的皇帝不少,但持政已久,却难免昏庸暴戾,只怕每日与这些太监妃嫔混在一起脱不了干系。但愿日后我不会变成一个昏君。
不知是不是晚上侵寒,幽幽起了一阵凉风,像是天末的凄清太息。
穆信清跪得久了,以为我没注意,悄悄侧了侧身。我咳嗽一声,道:“信清,你先下去吧。”
他应声站起,欢天喜地地退了下去。
靖羽跟他一般大,却没有这么活泼,十分持重,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我忍不住想笑,又有些怅惘。无论做些什么都会想到他,我是无可救药了罢。
外面忽然有个尖细的声音道:“启禀陛下,龙靖羽求见。”
我吃了一惊,那太监以为我没有听到,又说了一遍。我忍不住喜形于色,大声道:“快宣!”欢喜过后又有些疑惑,他肯来见我,不知是何用意?
无论是何用意,只要他肯见我就好了。拿了朱砂笔的手有点发抖,我便将笔挂到架上,定了定神,一抬眼,便看见他已经款款进来,萧轩高举,凌风而立。
他刚要跪下,我抢先一步上前扶住他,低声道:“靖羽……”千言万语,竟难以言说。一个月不见,他瘦了一点,但眼底有些沉静之意,似乎辽远得如同旷古的幽波,再也难动分毫。这一月的硝烟,竟似已炼出他铁石之心。
他不动声色地挣开我的手,行完一礼,道:“靖羽见过吾皇,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看着他生疏冰冷的做派,胸中激荡,勉强平静下来,只觉喉间有些铁锈的腥气,不怒反笑,道:“朕当然会万岁,否则这千里江山,岂非无主?”
想不到我只被他一气,便内息急窜,难以克制。
他淡淡笑了笑,对我的狂妄不置可否:“微臣今日前来有要事起奏,请陛下容臣细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