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离将酒囊系到马鞍上, 回过头看着萧钧天阴霾的表情,不由微笑起来。虽然萧钧天转过头不去看他, 但他心中的快意实是难以描绘。
五年前他重伤于南朝帝都,在勾栏中养伤时, 收到一封殷岛主派人送来的密信。信中说他为了殷九,不能践约杀了萧激楚。北燕自可退兵,与腾龙岛再不相干。
密信所言虽然含糊不清,但他却能猜出几分,想必是殷未弦要杀萧激楚时,被殷九发现,那少年本来就天真心软, 自然会为其求情。他命人暗中打探消息, 发现果然是殷九为救萧激楚一命,答应兄长,从此以后,再也不见意中人。那几日殷九居然还来看他, 以为他退兵的原因是对萧钧天情深, 言谈之间,颇有惺惺之意。
慕容离的唇角渐渐勾起一抹笑容。他虽不慎动情,但却不是殷九所想的一般。萧激楚未死虽然令他十分失望,但他断了一臂,成了废人,即使殷未弦不杀他,也不会让他安然无恙。如今殷九退出角逐, 龙靖羽又多次伤他的心,令他心灰意冷,即使龙靖羽已盗坟掘墓,发现萧钧天未死,沿路追了上来,也再难补救这段感情。在这世间,实是无人能与自己相争。而这几日,萧钧天虽然看似冷酷,但内心并非没有撼动。
看到萧钧天跃上马背,扬长而去,慕容离也不担心,对手下吩咐了几句,便也上了马。
他知道萧钧天纵马独行是为了宣泄心中的郁气,这个男人本就应该属于天地江湖之间,而不应归于朝堂之上。飞腾于云间的才是蛟龙,画在壁柱上的只能是死物。
草原中善养鹰隼的人都知道,驯鹰要囚于囹圄,但在适当时机也要放其展翅高飞,只有让其知道饥饿困苦,再对其温柔以待,才能使之归心。
“谁叫你当初弄死了我的鹰呢,只能拿你自己来抵了。”慕容离心中暗忖,脸上笑吟吟地,策马跟随在后,相隔不过半里,不疾不徐。
忽见前方独行的骏马忽然拐进了一座丛林,慕容离吃了一惊,心知有诈,狠狠一夹马腹,往丛林急驰而去。
这片树林并不大,方圆不过十余丈,但要藏匿一个人并不困难。进了树林,只听前面的马蹄声已轻,知道萧钧天已从马背上跃下,就藏身在这树林之中,若是再跟着马追过去,便是中了他调虎离山之计。慕容离缓了马速,手指曲起放入口中,打了一声呼哨,让远远跟在周围的侍卫听到。马已忽然停下,后蹄扬起,竟是中了绊马索,将他抛下马来。他一掌打在鞍上,借势一跃而起。
而正在此时,一声尖锐的铁箭之声响起,劲风扑面,七支短箭往他身上袭来。箭速快极,仿佛已将空气撕裂。他身体后仰,就在半空之中硬生生地拧腰折身,避开五支铁箭,气力已弱,又身在空中,最后两支无论如何也避不过,不由得暗暗叫苦。瞥到左侧一段细长枯枝,他来不及多想,伸手抓住,就势一荡,避开短箭,枯枝立时断裂,他双足落地,握着手中一节枯枝,冷汗涔涔。
昨夜与他同眠,怎地会忘了搜他的身,竟留下如此可怕的暗器。那人表面驯服,实则野性难驯,不可掉以轻心。他却将之比作可以圈养的鹰,实是小看了他。
慕容离苦笑一声,说道:“钧天,你心中仍是无法放下国仇家恨么?我知道你心中对我有意,却又为何总是如此针锋相对。难道我们当真等到来世才能在一起?”他声音缓缓,却又清楚异常,使得树林里每个角落都能听到。
萧钧天靠在树上,慢慢滑落。方才发出七支短箭已花了他大半气力,谁知竟仍然没能杀了这个人。胸腹之间如中巨锤,整个身体仿佛四分五裂,鲜血不停地从口中涌出。用手掩住,血便从指缝中渗了出来。
在宫中时有御医在旁劝谏,他也颇为小心在意,才安稳过了几年,但他政事繁忙,实是无心练那秘笈上的武功,而后见到萧棠长成,心怀大慰,更是没将自己的身体放在心上,这几天与慕容离同行,饮酒无度且纵马狂奔,虽是快意之极,但已是强弩之末。
只听慕容离温言说道:“这一次我接你回去,原本就是打算与你同偕白首,从此以后两国世代交好,再不言兵。你之所以独自出城,自然是因为无人再可借你之手撼动南朝根基,可是即使如此,我仍苦苦追了来,难道你还不相信我的痴心么?”
冰冷的笑意在萧钧天脸上出现,他手中仍然握着一支短箭。这短箭只得四寸长,乃是兵部所制,嵌在机括之中便可射出,一共十支。但发至最后三支时,机簧已因承受不住大力而被绞断,不能再用。若是十箭齐发,慕容离焉有命在。或许北燕气数未尽,他最终仍是杀不了他。
萧钧天浑身无力,手却极稳。拆了机括,从箭匣中取出一支。铁箭冰冷的温度传到手中,他端详了一阵,眼前却是渐渐迷离,铁箭十分锋利,入肉时并不甚痛,能听到锐器入肉之声,只勉强进了一寸,一阵大力传来,刀剑相击的一声巨响,铁箭握得不稳,已从掌中掉落。
他抬起头,目光与面前站立的男子对视,露出一丝讥诮的笑意。
“原来你肯跟着我前来,是因为你要死了!”慕容离的声音难掩愠怒,双手扣住他的肩膀,仿佛要捏碎他的肩胛骨。
他似乎浑然没感到剧痛,大笑起来,笑得极为张狂,鲜血不停地从口中溢出。慕容离瞳孔微缩,冷冷道:“你想死,只怕没那么容易!”
萧钧天看着他,笑得更是快意,那笑容像是有点轻蔑挑衅,又像是说不出的怜悯。
慕容离不愿看他的神情,点了他身上几处要穴,看着他晕厥在怀中时,又似乎觉得方才看着自己的神情实是令人心神荡漾。他用衣袖擦了擦萧钧天脸上的血迹,想起方才被暗箭所袭,惊出一身冷汗。原本是想此人最不能抗拒的便是龙靖羽一般的温情款款,若是自己体贴一些,说不定他便会心动,如今想来,即使再是温柔也是枉然,若是大意一些,说不定自己连命也丢了。
说不得,只好想个办法才是。
像是睡了很久,萧钧天从梦中醒来的时候,一时恍惚,竟是不知身处何方,只觉得四肢极为沉重,便连抬起也是极难。他一惊之下,立时清醒,只见身边坐着的男子握着他的右掌轻轻摩挲,似乎十分眷恋。
他四肢无力,真气在筋脉中运行至关节要穴时,便会阻住,却并不是被点住穴道的滞涩感。像是浑身抽空一般,并非不能动,只是每移动一点,都比重伤时更为缓慢,甚至……无法将掌从慕容离的手中取出。
“你……”
“你醒了。”慕容离仍旧抓着他的手掌抚摸着,从指尖慢慢到手背,又在手背上慢慢摩挲,脸上似笑非笑,“不必担心,等到了大燕,便会取出你身上的金针。”
原来是金针封穴。他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原本是想挑了你的手筋脚筋,但我还是下不了手。若是用绳子铁链,又担心你挣扎之下弄伤自己。所以只用三十六枚金针,刺入要穴之中,不会损了你的身子。钧天,我对你这么好,你不会还念着那个傻子罢?”
“你一次次地提,教我如何能忘?”他半闭着眼睛,慢条斯理地道。似乎许久没有喝水,他的嗓子都在冒烟,声音也已嘶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