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时候, 刘非随程姬,到了长信殿。
皇子成年, 理应去往封地,非诏不得入朝。而多年前刘非千里迢迢将阿娇送回长安, 景帝赏给刘非的,便是这随时入朝探望父母的特权。此例本不能开,可当时因着刘嫖帮衬太后施压,景帝又想阿娇这一路也着实吃了许多苦头,刘非自幼又是个爽朗的孩子,心性耿直,遂便允了。
是以刘非, 比寻常皇子, 同长安更亲近许多。
彼时阿娇正在后殿,百无聊赖的随意划拉着脚步,去回忆江月前几日教她的舞步,素雅的裙裾层层叠叠, 随着她的步子逶迤开来。
“阿娇!”沉稳爽朗的声音里, 是毫不掩饰的愉悦。
阿娇抬头便看到一身天青色深衣的刘非,大步而来,横刀立马的样子,这么多年都没有变。只是如今的刘非,已是有个一岁的儿子,他的那侍妾,还是前两年入朝时, 从堂邑侯府中带走的。
“非哥哥!”只有对着刘非,阿娇才能一如既往的雀跃着,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情,扑进他怀中,“我便说你这几日就要到了,果真猜得不错!”阿娇莞尔抬头,细细将刘非的眉眼打量一番,只觉他眉眼间未加风霜,看来,却是比只有十三岁的刘彻,都豁达许多。
“娇翁主……”
极其谨慎的一声轻唤,阿娇循声抬头,刚好看到刘彻一张黑脸,以及站在他身后小心翼翼望着自己的杨得意,刚才的声音,明显是出自他口。杨得意,便是日后刘彻身边最得力的黄门令杨得意,当年,即便被废长门,他对阿娇依然十分恭敬。
“杨得意,你怎么也来了!”阿娇偎着刘非,脑袋里全将男女有别丢在一边,雀跃的唤了杨得意一声,却是将太子殿下晾在了一旁。
杨得意极其尴尬的应了一声,斜眼偷偷打量刘彻,只将头狠狠压下。
刘彻一张俊逸丰神的脸,此刻黑得极其明显,而且不加掩饰。然而阿娇偏偏毫不在乎,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她是真的不在乎他了,因为她发现,只有不在乎,才可以做回最本真的陈阿娇,肆意无忧,重生后刘彻带给她的,其实只有困惑。
“非哥哥,你几日到长安的,带硕儿来了么?”刘硕,正是刘非如今才一岁的长子。
刘非尴尬的望了刘彻一眼,仍顺从的随阿娇坐下,接过云芳端来的茶,“他娘领着在和合殿,今儿天冷,就没抱来,回头抱来给阿娇看!”
“还是我去看他吧!好歹我也当姑姑了不是!”阿娇莞尔一笑,全是发自内心的欢愉。
再说一边的刘彻,刘非请安后说要来看阿娇,他一句话没说的跟来,还被人调笑了几句,本以为阿娇看到自己会比看到刘非欢喜,只是没想到,他生生站在这儿,却被阿娇当了空气,连杨得意都比他的存在感强。
刘彻不由得皱紧了眉头,却仍旧同上次一般,想不出自己哪里惹了这丫头。想了一会儿,看着同刘非嬉笑自如的阿娇,那架势绝对没打算理自己,索性恼火的拂了袖子,撞倒了身边一个熏炉,这才心满意足的大步而去。
听到响动,阿娇同刘非都是一愣,抬头却只看到刘彻一袭衣角,极其凌厉的隐在帘下,只是相视一笑,继续了刚才的话题。
太子殿下如今,是真的一点存在感也没有了。云芳微微叹了口气收回目光,对上念文同样若有所思的眼神,两人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平阳公主刘娉,隔了五年之后,终于又有了身孕,这在皇后娘娘眼里,是件极其开怀的喜事儿,毕竟连皇上都特意同她提了,要刘娉为曹寿纳妾的事儿,此时女儿有了身孕,刚好可以将此事遮过去。
尤其怀孕,又本就是件喜事儿。
“翁主,平阳公主夫妇进宫向太后请安了,这会儿似是要去未央宫,向皇后娘娘请安去。”念文奉命注意着刘娉的动向,听到消息,便连忙过来禀报。
听了这话,原本弄琴的阿娇脸上立时生出几分光彩,“云芳,卫子夫呢?”
云芳一愣,全不明白主子的意思,“翁主,卫子夫应该在房里,按您的吩咐,进宫后并未给她安排事务,只整日闲着。”
“把我早前那件素粉的曲裾给她拿去,收拾好了带来见我。”阿娇说着,自顾拿起案上一支金步摇,簪进发中,娉婷起身时,嘴角蕴起一抹满含深意的笑容。
长信殿外,刘娉尚未显怀的身子如今尚且窈窕,可她却已弃了束腰等物,衣衫宽大,却仍掩饰不住她面上的神采。
“娉姐姐!”阿娇快走几步,堪堪挡住刘娉的去路,“姐姐怎么这么久都不进宫,阿娇可要带外祖母罚你!”说着,亲热的挽起刘娉便要往殿中走,虽然她明明知道,刘娉此时,刚从长信殿出来,要往未央宫去。
果然,刘娉极其委婉的挣脱阿娇的手,后退一步笑道:“阿娇,我才从皇祖母那儿挨了骂出来,就不去了,母后还在等着我,我得赶紧过去呢!”不知为何,刘娉今日看阿娇,总觉得心头毛毛的,生出几分怪异。
“阿娇还特意寻了些果酒来给姐姐尝尝,知道娉姐姐有身孕不能饮酒定然养了一肚子馋虫,一定要尝!”阿娇说着,拿过云芳手里托着的小酒壶献宝似地便要递给刘娉。然而刘娉看着如此殷勤过度的阿娇,一味向后躲,将她身旁一直未曾开口的曹寿推到身前,一阵忙乱间,阿娇的手突然一软,却是将手中满满的一壶酒,结结实实洒在了曹寿胸前,而那酒壶挂在她手里,在刘娉的注视下,后知后觉的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
阿娇急急忙忙抽出手绢要给曹寿擦,却被曹寿警惕的挡开,只满脸委屈道:“呀!我不是故意的!”
“无妨。”终于,曹寿淡淡吐出两个字,脸上温温柔柔的笑着。
只是这数九寒天里,冷风刺骨,那一壶酒虽不多,可也将曹寿胸前的衣襟浇了个透,湿漉漉的穿在身上,委实不爽,也因此曹寿那温婉的笑容里,确实难掩几分郁闷。
好在,刘娉对她的丈夫,还是十分体贴的,忙吩咐了侍女去取衣裳,让曹寿回去换,一边还笑着安慰阿娇:“没事儿,阿娇不用自责。”
曹寿被引至内殿换衣,刘娉自然要等,是故便打了帘子,要进长信殿。
“娉姐姐,皇后娘娘不是在等你么?”阿娇扶着刘娉,似是突然醒悟:“要不我陪你去椒房殿吧,阿娇也许久没见皇后娘娘了呢!”
刘娉不及反对,便被阿娇强拉着往车驾处走,待她回过神来,已被半推半就的上了车,她才刚做好稳住身子,却听车外阿娇一声惊呼,马车微微晃了下,忙掀开车帘去看。
阿娇极其痛苦的抱着膝盖跌坐在地,一张小脸皱巴巴的垂着,看到刘娉,极其委屈的开口道:“娉姐姐,阿娇扭到脚了似乎……”
“快去传太医来!”刘娉说着便要下车,却被云芳拦住,只听阿娇道:“姐姐快去椒房殿吧,阿娇没事儿,别让皇后娘娘久等了!”说着,也不顾刘娉的疑惑,便吩咐车夫赶车,云芳小心翼翼的将刘娉安置在车内,这才转身同念文一道扶起自家主子。
看着刘娉的马车悠悠远去,阿娇松开了念文的手,站得格外端正,“云芳,找个小黄门,就说平阳公主在长秋殿等侯爷。”说罢,脸上的笑容,更多了几分志在必得。
长秋殿,是阿娇入宫常住的殿阁。
曹寿看着在前引路的小黄门,犹豫一番,听到内殿的爽朗笑声,这才提步而入。只是长秋殿内,不知何时缀了许多轻纱旖旎飘荡,只阿娇一人独坐案前,哪里有刘娉的影子。曹寿立时滞住步子便想后退,然而身后的朱门却砰然紧闭,阻了他的去路。
不祥再次笼上了心头,曹寿忐忑转身看向阿娇,“阿娇,你要干什么?”
“娉姐夫,阿娇也没干什么啊,阿娇只是寻了好酒给娉姐姐喝,她有孕在身推辞就算了,你可不能拂了阿娇一片好意!”阿娇说着,起身极其和婉的拉过曹寿,将他按在座上,倒满了酒杯,“不过喝两杯酒,阿娇又不可能在这长乐宫里害你是吧!”
曹寿一想也是,左右阿娇不过是个任性了点的小丫头,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她又能把他怎样。想着想着,几杯酒已经在推诿间下了肚,曹寿已觉得神思有些飘渺欲仙,忙敛着最后的镇定,严肃道:“不能再饮了,阿娇,我还要去给母后请安。”
听了这话,阿娇也不强他,只放下酒杯。然而一阵空灵的弦音激越而出,许久不见下文,空荡荡的大殿内,轻纱旖旎飘荡间,一个淡粉色身影身姿婀娜的跃进视野中,柔若无骨的身形带动轻纱飞舞,不过一个晃神,已到近前,带着几分恬淡妖娆的香气扑面而来。
阿娇不由得抬起衣袖掩了口鼻,微微蹙眉,而曹寿的目光已经被卫子夫全数吸引,浑然失了心智。
看到这般情景,阿娇轻柔起身,看着愣怔出神的曹寿哂然一笑,带出目色间的嘲讽。赞许的忘了翩翩起舞的卫子夫一眼,却是不动声色的自侧间退出,命人合严了这长秋殿的门。因为此间,定然有一出声色旖旎的好戏上演。
“若是侯爷稍后问我,便说我醉了身子不适,已经歇下。”阿娇对云芳吩咐一番,这才提步,往外行去。
“翁主交待,子夫自然遵从。” 阿娇问卫子夫可愿与平阳侯为妾时,她这样回答,只是她眉眼间的心机思量,落入阿娇一丝不错凝在她眸间的眼中,便生了几分嘲讽。
卫子夫,当年她宠冠未央,绝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她清楚帝王要什么,她又该给予什么,这些阿娇从前不懂,如今……却也不屑去懂。卑躬屈膝,可以对任何人,但她独独不愿对自己的丈夫。
不知道刘娉当年将卫子夫同刘彻送入雅室之时,可曾想过她知道这事儿后的反应,但是阿娇此时,却不断地在脑海中思索,刘娉得知曹寿同卫子夫共赴巫山时,会是怎样一种表现,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说得也就不过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