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娇, 阿娇,醒醒?”刘彻的声音很轻, 每一个字都透着小心,谨慎的, 好似这几个字有千斤之重。
然而榻上的人只沉沉睡着,眉头紧皱像是梦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一张脸瘦的骨骼都挑了起来,整个人缩在锦被中,像是极怕冷一般孱弱的微微颤抖着。
刘彻小心翼翼地拢了拢阿娇的衣衫,替她盖好被褥,这才领着御医出了内殿。
椒房殿外, 雪落无声。
元朔三年的冬天, 一样绵长的初雪,将整个长安城笼染成了银白色。
刘彻站在椒房殿外的高廊下,望着银装素裹的未央宫,刺骨寒风明明没有刮到这檐庑下, 他却觉得冰寒刺骨, 一颗心像被悬在半空,浸在猎猎冰寒中寻不到半点着落。
“启禀陛下,娘娘素来体和,然风寒入体来势汹汹,致此昏迷不醒却也甚奇,故……臣不敢妄言,还请陛下恕罪!”
跪在地上的太医战战兢兢地准备承受帝王的怒火, 然而刘彻站在栏杆旁,半晌,却只是吩咐他退下。
药石无灵,阿娇的病,原就不是什么风寒入体。
他清清楚楚的记得,上辈子,就是在元朔三年的初雪后不久,宫人报上了阿娇的死讯。
她如今这样,难道是……
刘彻将手指狠狠地抠进阑干木料之中,这么多年来,头一回恨极了这重生!
天意弄人,可笑他自诩天子,竟也敌不过这弄人于鼓掌的命运,那般剜心断骨之痛,若是敌不过……这无限江山又还能否滞得住他半世脚步?
“父皇……”
刘彻恍然回神,下意识地抬脚就往椒房殿内走,却忽然瞧见刘却摔在地上,正扁着嘴固执地自己站起来。
刘却今年八岁了,容貌比刘韶更像阿娇一些,轮廓却坚毅了许多,像极了年幼时倔强固执的阿娇——生为女子,却比男子更骄傲的陈阿娇。
心思不过一错,刘彻顿住了脚步, “却儿怎么来了?”
“却儿想母后了,”刘却的声音虽低,小脸却一直高高的仰着,“父皇,母后的病要好了吧!”
稚子童言,却像利刃插进刘彻的心窝。
他强撑着勾了勾唇角,重重地吸了口气,握住刘却的小手,托着他站在了阑干之上,望着被风雪模糊了的未央宫,郑重其事地开口道:“却儿,你是父皇的儿子,日后便是这大汉的天子,却儿可知,何为天子?”
刘却懵懂点头,回头正要说话,刘彻却牢牢压着他瘦弱的肩膀,继续道:“苍天之子,天下万民之子。却儿,天子行止,上不负苍天,下不负万民,二者皆不负,方谈自身……”
“父皇,却儿知道了。”刘却不怎么明白,却乖顺地点头,将那话牢牢地记在心底。
然而刘彻的目光,却从那漫天飞雪中迷蒙开来。
不负苍天万民,唯负自身,天子之责他担过一世了,这辈子他不能负阿娇,就只有负这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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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娇这一睡,连着两日都没有睁过眼。
第三日上,风停雪住,刘彻回转宣室,命人召长平侯卫青觐见。
第四日,宫中传出皇后病危的消息,天子下诏退位,令太子刘却继位,加封长平侯卫青为太尉,托孤于青,朝臣哗然,然羽林军固守未央宫,无人能面见天颜。
就在前朝后宫吵闹得沸沸扬扬之时,一架宽大的辇车悄悄离了未央宫,沿着霸水古道,缓缓地朝着茂陵而去。
一路风雪,却在车辇停驻时,忽然静了下来。
刘彻摒退了想要上前服侍的宫人,撩开车帘,拥着阿娇瘦弱的身子靠在自己肩头,望着远处白雪覆盖的安息之地,原本以为的不甘痛苦,忽然就化作了云烟。
未央宫还是陵寝,只要阿娇在他身边,那又有什么区别呢?
刘彻低头,轻轻地吻上阿娇的额发,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轻声道:“阿娇,你活够了么?怎么办,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咱们这就进陵寝中去吧……”
倏忽数十载,刘彻拥着阿娇一步步走下地宫台阶时,忽然就想起了上辈子。
“阿娇,你知道么?当初姑姑宁愿将你的骨灰扬了尘土都不肯叫你陪在我身边,这一回,我们终于可以死生不相离了……”
生同衾、死同穴。
刘彻极谨慎地将阿娇放入早就备好的金丝楠木棺材中,小心翼翼地走进棺中,并肩躺在了阿娇身旁,将她牢牢地拥在了怀中。
“盖棺。”
守在一旁的侍从们恭恭敬敬地将沉重的棺盖一点点向上推,刘彻只是静静地拥着阿娇,呼吸着彼此交缠糅杂的气息,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这一生,彻宁负尽天下人,亦不负阿娇。”
棺盖并没有钉死,丝丝缕缕的空气还会渗进棺中,刘彻迷迷糊糊地陷进了纷杂的梦境恍惚中,今夕何夕早已在他心中迷蒙,却忽然听见了阿娇的声音——
“彻儿……彻儿……”
阿娇的声音虚弱的很,像是就在耳边,可他想要伸手去抓,却觉得身子像是被什么重重压住了动弹不得,嗓子也发不出声音来,他只听到阿娇的声音渐渐急促,隐约还夹了哭音。
刘彻忽然就急了,胡乱挥舞着胳膊半晌才喊出了声——
“阿娇在哪儿?!”
没有人回答他,可刘彻却从那漫无边际的梦魇中惊醒了过来。
他狠狠在唇上咬了一下,感受着身周死气沉沉的黑暗,忽然记起,他这是在自己的陵寝地宫棺木中。
阿娇还在他怀里,压着他的半边胳膊,这原本很是宽大的棺材因为躺了两个人稍显局促,也正是这样,刘彻才能更清楚地感受到了阿娇的心跳——他活着,阿娇也还活着,可阿娇明明就不会再醒过来了……
想到这儿,刘彻心中忽然就憋闷起来,只能将阿娇抱得更紧,希望下一秒自己就可以离开这躯干去寻阿娇。
然而。
怀中的人忽然浅浅地咳了一声。
刘彻身躯一震,惊得连呼吸都停下了。
他听到那咳嗽声先是浅浅的一下,紧接着,又是两三下稍微重了些,再然后,他居然感受到耳畔温热的气息,夹杂着这些天只在梦境中才会出现的声音,响在了他耳边。
“彻儿……”
“阿娇!你醒了!”刘彻紧紧的抱住了阿娇,一阵狂喜蔓过心头,可是那喜悦过后,他突然记起,是不是因为他死了,才重又听到了阿娇的声音……?
“彻儿,我们……这是在哪儿?”阿娇的声音虚弱得很,她像是伸手敲到了哪里,清脆的木头声立刻灌入了刘彻耳中。
在哪儿?
刘彻皱眉,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可身体因为拥挤的重压已经麻木了,丝毫感觉不到痛或者别的,是生是死,他忽然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了。
阿娇明明还有呼吸,他却……
“彻儿……发生了什么?”阿娇小心翼翼地敲着棺壁,半点没注意到刘彻的异样。
就在空气胶着刘彻不知该如何回答时,忽然听到外头一声急切的惊呼声——
“陛下?!陛下?!”
那是侍从的声音!
刘彻一下便坐直了身子,可他忘了头顶是厚重的棺材盖,重重地撞了上去,这一下撞得他头晕眼花,加上许久未食,人差点昏过去。
伴着阿娇的担忧,棺盖一点点被挪开,借着那蒙蒙的光亮,刘彻正对上阿娇明亮的一双眸子,清澈中带着隐隐的担忧,正直直地望着他,“彻儿……发生了什么事儿?”
一声巨响,棺盖被推落在地,侍从们举着火把围上来时,刘彻才意识到,他在棺中,确实是呆了有一会儿的。
“阿娇……”
失而复得,死而复生。
刘彻紧紧地拥住阿娇,将脸埋进她的发丝中,感受着怀中人渐渐有力起来的心跳,那种绝望后的狂喜,冲撞的他几乎忘记了呼吸,心口竟因欢喜而阵阵生疼。
原来,不止是悲伤会叫人心疼。
“彻儿,这儿……这儿是什么地方?”阿娇打量着四周昏暗的环境,只觉得一股浓浓的压抑感扑面而来,她不自觉地抱了抱肩膀,抓住了刘彻的手,“彻儿,我们、怎么会在这儿的?”
刘彻一愣,变得有些支支吾吾得,幸好侍从们都退了出去,他有些窘迫地松开了阿娇,“阿娇,这儿……这儿是茂陵地宫。”
“地宫?”阿娇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因为身子虚软,一口气没岔过来,猛烈地咳嗽起来,“彻儿……咳咳”
“来人呐,水!”刘彻忙喊了一声,起身正想要跨出这棺木,却是一阵天旋地转,险些摔倒。
“陛下,这地宫中并无水米……”
一阵懊恼袭上心头,刘彻怒道:“没有不会去找!派人将辇轿抬来,朕要出去!”
宫人忙不迭地跑了出去,阿娇也已经平静了下来,扑闪着一双已经生了些许皱纹的大眼睛,忽的“噗嗤”一笑,“彻儿。”
刘彻习惯性地挑眉,却未说话。
“彻儿你莫不是以为我死了,想与我一起长眠在这地宫中唔……”
刘彻忽然紧紧地抱住了阿娇,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中一般用力,“阿娇,不要离开我,这一世,生或死,我们始终都在一起,不要丢下我,好不好。”
哀哀乞求的刘彻像个孤独的孩子,阿娇静静地圈住了他的背脊,“好。”
不一刻,宫人将辇轿抬入,刘彻同阿娇离了地宫,先就近入了茂陵县用饭歇息。
用过膳食,宫人都退了出去,刘彻安置了阿娇本打算叫她歇息,却被阿娇拽住了衣袖,不叫他离开。
“彻儿,你做了什么,为何……为何朝臣们会放你到这茂陵来?”
刘彻顿了一顿,顺势坐到了床边叫阿娇枕在他膝上,“阿娇,我已不是天子了。”
“什么?!”
“我已下诏退位,如今却儿怕是已经登基为帝了。”他的目光遥遥地望着长安方向,许是思缅,又许是担忧,静静地叹了口气,却忽然笑出了声,“其实这样偷得浮生,远离那些朝堂琐事,也是人生一大乐。”
“可却儿才八岁,你将大汉社稷交给他……”
“阿娇,有卫青在。”刘彻凝着陈阿娇的脸,郑重其事地开口道:“在未央宫中,我终归害怕,怕如当年一般,怕宫人报来你的死讯,离了那儿……陈阿娇已死,刘彻已死,如今我只是你的夫君,而你……只是我的娘子,这样不好么?”
“彻儿……”
“方才我已叫人封死了陵寝地宫,也已派人回京报与卫青,后面的事,自有他来处理。天下万民,朕已为他们舍了阿娇你半世孤独,这一世,眼前社稷万里大好风光,你我……何不共游天下,以慰两世之苦。”
看着眼前郑重其事的刘彻,陈阿娇忽然有些说不出话来,呆在未央宫中,刘彻怕,她也是害怕的。她怕刘彻那高高在上的帝王之位,怕那冰冷的朝堂,怕陈家外戚惹祸,更怕刘彻有一天,还是会不信她……
却原来,怕的不止她一个。
阿娇吸了吸鼻子,将喉头的哽咽咽下,攀住了刘彻的肩膀笑问道:“那彻儿,你要带我去哪儿呢?是去看大漠孤烟,还是去东海泰山,抑或南越苗疆?”
“我打算先带你去大漠,瞧一瞧养出伊稚邪这般狼崽的沙漠落日,无边天地究竟是怎么个样子的!”
“嗯……可是我想去苗疆哎,听说苗疆女子有一种情人蛊,能保证心爱的男子一辈子不会变心的东西,我要去寻一寻那个!”
“阿娇!没有那玩意儿,我也不会变心的!”
“那可不一定呢,都说人心最易变呢!”
“大不了,日后钱财物事都由你说了算,我离了你便寸步难行,还怎么可能变心啊?”
“嗯,这倒也不错,日后我管钱财你驾车,听起来很不错呢!”
“哎,你这是要改行经商,做个管家婆么?”
“管家婆多好啊,以后呢,大事你做主,小事我做主就好了。”
“大事?离了朝堂,日后还会有大事么?”
“不管啦,反正就这么定了!”
“好好好,阿娇你说什么都好,只是……能不能藏私房钱呐?”
“刘彻!”
“阿娇我逗你玩的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