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箭寒锋相向, 他不曾有半分胆怯,可当那个女子奋不顾身地挡在他身前, 他心底的那份视死如归,忽的烟消云散, 瞧着这天地辽阔,竟也多了三分不舍。
从什么时候开始,该是从他知道了自己乃楚项后人之时,便已存了这份视死如归的心。活的意义被强加成了报仇,他不觉得什么,可那个他另眼以待的女子,偏偏流着他仇族的血液, 这才让他觉得, 活着,真不如死了。
他自幼伶仃,被师父收养在身边,学医习武, 仗剑天地倒也逍遥快哉, 从来随性而为,只尤爱那雪白清透,不沾半点尘俗的色泽。
原本,他该这般肆意逍遥直到季宣寻着他来肩负家仇,继而拼尽余生去同那汉刘皇族作对,可偏偏,景帝前元年间, 他接了那样一桩买卖,丢盔弃甲,满盘皆输。
一切,不过因着一株夏过三伏冬过三九的九伏草,而已。
堂邑翁主陈阿娇,先前在临淄时,他也是听人说过的,那个被金屋之光笼罩的华贵女子,于他也不过是市井传闻中的谈资罢了。
原本,不过是你来我往的一桩交易,可是瞧着那粉雕玉琢的女娃儿,偏偏他竟会下不去手。仗剑天涯,他也杀过不少恶人,亦曾受人之托行夺命之事,都不曾像这次似的为难,因着这份为难,他带着她一路向东,回了临淄。
可即便后来日日相见,阿娇的胆识、明媚都让他赞叹,却是万万不曾生出异样的心思来。他知道她在客驿中留了线索,也从来没打算将她留在临淄,只是疑惑于,万千宠爱下的陈阿娇,竟也会那般无助戚戚,可也不过一点疑惑罢了。
白云苍狗,她自辉煌于朝堂,他自惬意于乡间,各不相干。
季宣的到来十分突兀,孑然一身空口无凭,他本打算抵死不认的,那楚汉之争远去多年,要他为那故去无根的仇恨赔上一生,自然是不愿的。
只是师父自小将他养大,恩情无以为报,一句话,让他再没了抵赖的心思,安心做了这楚项后人。
“我让你习武学医,为的便是有朝一日,你能作一柄利剑,插进汉刘皇室的心头去,以解我心头之恨!”
淳于缇萦,汉初生人。
师父并不曾告诉他那其间恩怨如何,可只这一句话,他义无反顾的做了季宣口中的少主,领着一帮不死心的项家人,和天下任何有反心的诸侯王公异士联合,以图颠覆。
蚍蜉撼树,谈何易!
又两年,汉中有异,他同师妹奉了师父的命往上庸行医。
再瞧见阿娇的时候,他脑海中忽的清明许多,莫不是这宿世仇怨,就是为了让他跟这个明媚如火的女子重逢?
可那终归只是想想罢了,他惊艳于那尊贵的美丽,却不会去玩火,楚汉之争关乎天下,阿娇从不是他能肖想的人。
地震来的突兀非常,当淳于歆惊讶的寻他而来,说着阿娇不见的时候,一颗心忽的被提起,仿佛有只手在攥着那团肉,酸涩纠结,无法言说。
“尚虞……你怎么才来啊……”冰冷却柔软的身子毫无顾忌的扑在他怀里,半点提防不见,全是信任。
往后种种,似乎都是从那一刻,望着刘彻瞧她格外笃定志在必得的眼神,他不觉便想要争一争,哪怕粉身碎骨,也不过是早就注定了的宿命而已。
同锁心一道离开长安时,他提着多年尘封的宝剑,打算仗剑天涯游医肆意。
“一别经年,你可曾听说,椒房殿中巫蛊一事?”季宣远远追来,并未提及让他入宫行刺一事,只这么不轻不重提了一句,却正中要害。
季宣走后,锁心白着一张小脸来同他讲:“师兄,我想回宫去瞧瞧娘娘。”
锁心跟着阿娇几年,自是有感情的,他一早也知道,锁心对他的心思,可他瞧着那一张惨白的脸,只是点了点头,“我陪你回去吧。”这话说得要多无耻有多无耻,因为锁心转身就跑了出去。
第二日季宣引路,他便回了长安。
他的师父是淳于缇萦,天下闻名的神医,一味假死药偏过太医院那些庸医,绰绰有余。
只是当阿娇靠在他耳边说出那句“我爱他”时,所有的一切,胸中的那股气瞬间消散,他不知如何是好,这一切的忙碌又是为了什么,明明眼前这个他放在心尖的女子流着仇敌的血脉,明明她身后就是自己恨之欲死的皇帝,偏偏下不了手。
他松了手中剑柄,打算赴死,可阿娇偏偏那么挡在了他身前,被冷箭堪堪擦肩而过。
爱恨,就又纠缠在了一起。
刘彻一步上前扶住阿娇的顷刻,他提剑不轻不重刺了过去,刘彻没有躲,坚定地目光里满是愤怒,却没有下令杀他。
这种无胜算无意义的报仇,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失败,季宣愤然提剑抹了脖子,他却浑浑噩噩束手就擒。
上林苑的地牢中,阴暗潮湿,方寸大小的一扇窗开在头顶,不过略亮了些微。
眼前一袂玄衣肃然,同这牢房色调极其协调,一般的深不可测,他瞧着默不言声的刘彻,忍不住先开口道:“你想怎么样?”帝王心术,由来深沉,到此时他也懒得去猜。
刘彻蓦地一愣,瞧他的眼光里便带了三分赞许,“你为何,要将阿娇掳走?”
他冷冷一笑,眼中带了几分嘲讽,却并未言声。
“无妨,如今她是朕的皇后。”刘彻低头,转身便要走。
“你不杀我?”
“杀你?”刘彻回身,“你倒清楚,朕若杀了你,阿娇必会记你一辈子,连带着怨恨朕一辈子。你几次三番救她性命,今日朕就当替她还你了,往后,便是各不相干。”
哂然一笑,各不相干,他将这话在心底喃喃念了几遍,沉沉呼了口气,抬首道:“你可知道,她在密林中同我说,她爱……”
刘彻猛地上前一步,双拳都握得紧了,一双眼睛阴鸷的瞧着尚虞,似乎他一言不慎,就会毙命当场似地。
他故意来了个大喘气,“她说,你是刘韶的父亲,她爱你。”
面上喜色不过一瞬,刘彻瞧着尚虞,定定开口:“朕放你走,锁心……也随你走。”
走出老远,刘彻却忽的顿住步子,空落落的牢房里,他听得到那声音来回的飘荡,“你姓项,而非尚,对么?”说罢也不等他回答,自顾提步,身影没入外间骄阳间,一派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