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往秋日里去, 最先想到的,便是韶儿的生辰。
太皇太后的气色虽越发好起来, 只是上了年纪的人毕竟比不了年轻,须得缓缓将养, 才好有些微的起色。而曾经,太皇太后是在建元六年的五月时去了,与见今,却隔了不足两年的光景。
至十月初二,宛城公主刘韶,已是足了一周岁。
刘彻原是要大宴群臣,以示恩宠的, 然阿娇却觉得, 如此铺张,于韶儿并非好事,是以这事儿便无疾而终。
车辇碌碌,刘韶如今已是能呜呜呀呀的说些简单字句, 被阿娇圈在怀里, 却是老实不安分,只将两只粉藕般的胳膊可劲儿往刘彻脖子上勾,看来十分殷勤。
“抱……抱……”
刘彻斜靠在车壁上,瞧着女儿要同自己亲近,阿娇一脸憋闷的神色,不觉失笑出声,立时便得了阿娇一个白眼过来, 语带嗔怒道:“没良心的小白眼儿狼!”说罢却不肯松手,只将手提在刘韶腋下,将她粉嫩的小脸对着自己,轻声道:“韶儿,喊阿娘,阿……娘……”
阿娇这般教导刘韶说话,刘彻不是第一瞧见,却是第一回这般近距离的观察,这些日子两人始终有些疏离,将他弄得无措却又无奈,只好任阿娇这么僵着,却想不出对策。
韶儿倒也乖巧,知道阿娇不高兴,立时顺着她的意思,挥舞着小拳头要往口里吞,“阿娘……”
这两个字,比起刘韶喊得爹爹,确是流利许多。
刘彻听在耳中,虽觉欣慰,却还不免有些吃味儿,立时长臂一伸将韶儿从阿娇怀中抢过来,盯着她漆黑的眸子,笑道:“韶儿,我是谁?”
“咯咯……爹爹!”刘韶喊得响亮,也务须刘彻引导,便如此轻易地说出口,这下,倒是轮到阿娇有些吃味儿了。
正要再开口同他纠缠,车辇却忽的停住,已是到了长信殿了。
阿娇抬眸白了刘彻一眼,也不理刘韶,率先下辇去了。
刚巧,刘嫖的车辇也才停住,瞧见阿娇,笑意嫣然的便迎了上来。
“娇儿!”刘嫖在阿娇面前,从来没有什么君臣之别的自觉,连带着对刘彻,也不怎么尊敬,前世这也是刘彻安插在她们头上的罪名,如今刘彻拥着刘韶自辇上下来,倒是抢在阿娇前头,同刘嫖打招呼。
大庭广众之下,刘彻就这么抱着刘韶,确然有些不成体统。
阿娇回身去接刘韶,却被他抬臂躲过,高高的将一身红底团福纹小衣的刘韶举起,满脸的宠溺,“韶儿,父皇带你去吃好的!”说罢阔步而行,大笑着避开阿娇并刘嫖,往长信殿内去。
长信殿中,今日虽只是设了家宴,然人却来得不少。
王太后、平阳公主夫妻、隆虑公主夫妻、窦太主夫妇俩以及田`窦婴及陈家兄弟们,已绝对可以显示出,皇室宗亲的浩荡来。
阿娇进得殿来,一眼便被平阳身后俏丽的女子引去了目光,不免多看了两眼。
那人不过一身淡粉的罗裙,婷婷立在刘娉身后,垂首不言。阿娇之所以第一眼便瞧见她,是因为那一头黑亮的秀发,再次,便是她身边笑意嫣然的曹婵,两人不知在说些什么,笑得却都是十分欢畅。
目光微错,阿娇迎上刘娉淡然的笑容,得体的回她一笑,迈开步子,一径上前坐在了太皇太后身侧,受众人叩拜。
言笑晏晏,众人目光一时都凝在刘韶身上,倒也是其乐融融。
“舅母!”刘婧将韶儿抱去,正和着几个孩子在太皇太后跟前承欢,阿娇这便一时才得了闲,便听一声娇呼,偏过头便瞧见曹婵,欢快的凑过来,却多了几分规矩,“婵儿参见舅母。”
阿娇笑着将曹婵拉在身边,这丫头如今也出落得越发俏丽,好在更像曹寿一些,英气勃发的娇艳,倒不至于给阿娇看见刘娉的错觉,正要同她说话,却觉一阵香味儿扑鼻,微皱了娥眉抬眸,正瞧见曹婵身后约一步处,跟着那姿容艳丽的粉衫女子,乌发如缎子般垂在身后,那香味儿并非来自曹婵,想来,定是她了。
刘娉府上从来不缺美人,可是能入得曹寿房中的,也只卫子夫一个了。她储的这些丽人,哪一个,不是为了向她报当日之恨来的,这因由大家心知肚明,赌的,也不过是一颗变幻莫测的帝王之心罢了。
“舅母?”曹婵望着阿娇皱眉,语气里不免便带了几分小心,“是婵儿说错话了么?”
阿娇回过神来,瞧着曹婵蔫蔫的小脸,忙扬唇笑着去捏她软软的小脸,“婵儿是怎地了?难道总在家中被你母亲责罚?”
“没有。”曹婵呐呐,却脱了初时那份跳脱,人也立时内敛起来。
她毕竟不是几岁的孩子,十二岁的姑娘家,离及笄也没几年的光景,虽说太皇太后如今仍把着朝政,可身为长公主之女,曹婵必然也是千恩万贵中长出来的。
两人几句闲聊,那粉衫女子始终站在曹婵身后,阿娇不免奇怪,将话题扯在了她身上,“婵儿,那是你的侍婢?”
恍惚间,阿娇似乎感觉到曹婵的释然,仰头一双眸子晶亮的望着她,略带诧异,望了那女子一眼,才回头来跟阿娇讲:“舅母,那是母亲寻来教婵儿弹琴的师父。”
“师父?那怎的今日带进宫来赴宴,莫不是……”阿娇笑着望向那女子,见她正抬头看自己,瞧见她的目光忙不迭低下了头,“莫不是你娘要让你把这师父,让给韶儿?”
显然,这话刘娉并没有教过曹婵,小丫头一时愣怔,不知应对,竟直接便回头去瞧那女子,见她低着头,便也没了办法,气氛一时便胶着起来。
“说什么呢?朕老远就瞧见婵儿在这儿笑得最欢。”刘彻的声音蓦地穿进来,打破了宴乐中的一方静谧。
阿娇笑着回头看他,莞尔间,带着他的目光去瞧那一头乌黑的秀发,“陛下瞧,平阳公主府里,从来都是藏龙卧虎呢!”若是从前两相猜测时说了这话,刘彻必会以为阿娇在试探,可如今坦诚过后还这般说,那不过就是嘲讽了。
帝王之位,高处不胜寒,想与不想,其实根本没有多少是尽由他性子的。
刘彻确然,将那一头乌发瞧在了眼底,却不过一眼,低头揽住曹婵瘦弱的肩头,笑道:“婵儿,你娘又给你寻了什么师父,怎地连妹妹生辰都不让你安生呢!”
曹婵必是得了刘娉什么嘱咐,可又毕竟年岁阅历不长,听了刘彻的话,竟可怜巴巴的将眸光递向阿娇,不知如何是好。
因为刘彻的搀和,曹婵只呐呐又回了几句话,便忙不迭告辞了。
这一场欢宴到了此时,确然有些索然无味。
刘彻开口待要说什么,阿娇却是一步起身,向着那边韶儿处,凑热闹去了,只留着刘彻自个儿,望着她背影,无奈的叹了口气。
月华如霜,笼了寿客花叶婆娑,满园的馨香飘散。
安顿了韶儿睡下,阿娇却不愿呆在殿中,只是突然间,觉得椒房殿里那微醺了暖意的花椒味儿,透着份嘲讽。
当年她被贬长门冷宫,卫子夫生下了太子后,便住在这座宫殿里,金屋犹在,娇颜却改。
一时风起,拂动远处亭台水榭间妃色轻纱,妖娆若无骨柔荑,拂动着满园芬芳,隐约似闻有琴声缭绕,用心去听,却又什么都听不见。
阿娇不觉失笑着摇了摇头,想来是她在这儿站得久了有些魔怔,竟生了幻觉来。待要转身回寝殿去,却觉肩头一暖,冰凉的身子冷不丁落进一个温暖却熟悉的怀抱,“阿娇……”
刘彻自后将披风裹在阿娇肩头,将她整个人圈了个严实,却有些强硬的就这般立着,不许她回头。
“陛下怎么来了?”阿娇以为,他久久不归,是去赴那平阳公主的佳人宴了。
“朕不来这儿,又要去哪儿?”刘彻说话间,声音已是沉了下来。
阿娇再动了动身子,刘彻却突然松了手,任她转过身来,正面对着他,一双杏眸被月华映得略带清愁,却仍晶亮的很,“未央宫这般大……”
刘彻却并没有给阿娇说完的机会,他猛地将阿娇抱住,埋首在阿娇颈间,喃喃似自语道:“阿娇,再给朕生个儿子吧,朕教他弓马骑射,等他大些,便将这天下交托给他,好带你去过那神仙日子,阿娇……朕须得给列祖列宗一个交待……”他气息益发粗重起来,可字句却越发的清晰,耳边和着热气听在耳中的情话,平白在心头漾出一抹冰凉的陌生来。
阿娇下意识的就要推开他,却被他紧紧桎梏不得脱身,于是便只好倔强的仰了头,漆黑柔软的眸子下,嘴角轻扬,“陛下说笑了。”
刘彻有一瞬间的恍惚,阿娇却还是没能从他怀里挣脱。
“阿娇,你不是说,要做个称职的皇后么,那么第一条,就该是这个……”说着,他将阿娇拥得更紧,一低头便不容拒绝的印上檀口,仿若濒死之人渴求生机那般绝望的,n取着唇畔芳香。
初时的抗拒后,阿娇也渐渐沉沦在那霸道强势的热情中,诚然,自那日椒房殿的一番开诚布公后,彼此心底都有了小心,只是一直忙碌一直逃避。如今,却是他先捅破了这层虚假的美象,只是其下风华,如今看来也不知那般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