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闱在农历二月九日、十二日、十五日, 一共三场,每场三天。考试的九天, 贾琏被派出来每天都在贡院对面的茶楼守上一天,自开考后, 每天都有人从贡院里被抬出来,不管是什么原因,这都意味着那些考生这次与“龙门”无缘,只能再等三年。贾琏在一边看着,提心调淡,生怕抬出的人中有贾珠。幸运的是,九天过去了, 贾珠并没有提前出来。
到第九日, 贡院门一打开,考生们蜂拥而出,都是精神不济的样子。有些考生两眼无光,嘴里念念有词。有的刚刚走出贡院大门就一屁股坐姿地上, 嚎啕大哭。……夹杂在众考生中, 贾珠蓬头垢面,脚步虚浮的从考场上高一脚低一脚的飘了出来。
贾琏在人群中认出贾珠,忙迎上去,对一脸憔悴的贾珠道:“大哥哥,这边走,车在那边等着呢。有什么话,我们回去再说, 这乱糟糟的,实在不是说话之地。”对于贾珠考得怎么样,贾琏其实并不怎么关心,所以并没问。
扬州一行之后,贾琏成长不少,他知道贾珠中若是高中,的确给府上添光,但是那也是二房的光彩,和大房没有多大的关系,而且就目前府里的形势来看,贾琏觉得贾珠还是不曾考中的好,否则王夫人的气焰更加高涨,大房更没地位了。可是就兄弟感情来说,贾琏又觉得贾珠还是考上的好,何况若是贾珠真的出息了,能够把二房带出去,也好。正是出于这种矛盾的心里,所以贾琏并没有问贾珠考得如何,因为他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希望贾珠考中还是考不中。
贾珠上车,只觉得眼前发黑,一个趔趄,差点没一头栽倒在车里。幸亏贾琏眼疾手快将他扶住。贾琏注意到贾珠青白的脸色,关切的问道:“大哥哥,你还好吧?”虽然对贾珠科考不关心,但是不代表贾琏对贾珠没感情,他们兄弟两个年纪相差不大,是一起长大的,而且贾珠秉性纯良,对贾琏这个弟弟很是照顾,所以尽管贾琏现在对二房没什么好感,但是心里对贾珠还是有几分情谊的。
贾珠摇摇头,表示没事。上了车,里面早有丫头准备好东西,等贾珠进来,忙服侍着他净面漱口吃饭。虽然都是他爱吃之物,可是贾珠哪里有胃口,略捡了几口就罢了。贾珠在丫头的服侍下,靠在毡毯上,合目小憩。回到府中,受到大家热烈欢迎。王夫人见贾珠的模样不是很好,忙嚷着要请大夫,被贾珠阻止了,只说是累的狠了,好好休息休息就没事了。
因为秋闱的时候,贾珠考完也是累的回到家,见过众人后倒头就睡,请大夫过府诊断之后,也说没事,只是累着了,好好休养几天就无碍了。所以见贾珠这么说,大家有前次经验也就没坚持。不过大家都知道,贾珠这次要比秋闱的时候要辛苦多了。自中举后,为准备春闱,贾珠把自己关在房里,埋头苦读,整整辛苦了半年,连年都没好生过。因此大家看见贾珠强打着精神的模样,表示了关心之后,都叮嘱他,让他好好休息。就连贾政也破天荒的没有训斥贾珠,问了几句之后就把他放了回去。贾母和王夫人还从私房里拿出不少补身的药材给李纨,让她回头做给贾珠吃。
随着发榜日期的临近府内大小主子的心都变得焦灼起来。到了放榜这一天,荣国府的大管家,赖大亲自带人去守着,一等榜单出来,什么都顾不得了,在几名小厮的帮助下,使劲的往里面挤。挤到跟前,赖大将榜单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的看了三遍,都没有贾珠的名字。一张脸越看越往下拉。耷拉着脑袋出来的赖大虽然没说一句话,可是跟着他的几个小厮都是人精,自然从赖大的脸上看出了信号,不像来时的那么兴高采烈,乖乖的跟在赖大身后,垂头不语。
回到府中,贾母领着府中的人,坐在房里翘首期盼,府里有点年纪,比较体面的嬷嬷都过来凑趣。准备若是贾珠高中,看看能不能借此得些好处,就是拿些赏钱也是好的。听赖大回来报信说没中,众人心中失望。不过在场的都是有眼色的,尽说些“珠少爷小小年纪,就已经中了举,这进士是跑不了的,这一科未中,下一科绝对没问题,没准就是个状元“诸如此类的言语,让本来因为贾珠不中而变得沉闷的气氛再次活跃了起来。
俗话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也就是说五十岁中进士都不算老,何况贾珠还不满二十。府里虽然没有人没考过,但是也是知道科举艰难的,可是贾珠十四岁进学,然后一路顺畅的中了举,而之前又那么用功苦读,让大家都觉得这科他应该“高中”。但是结果却大失所望。经过大家这么一说,贾母和王夫人一想,也是这么理。都觉得贾珠年轻,又上进,再有三年辛苦,进士手到擒拿的。因此两人也都笑逐颜开,和大家说笑起来。
在揭榜之前,府里上下都盼着贾珠高中,然后上下跟着沾光。王夫人心中也觉得贾珠得中的事情八九不离十,虽然在人前不显,但是言行举止中不免露出几分。对王夫人的样子,邢夫人觉得心里不痛快,今日终于抓住机会了,忍不住道:“哎呀呀,本来以为大侄子这次能够跃龙门,从而‘蟾宫折桂’的,不然怎么对不起弟妹这些日子花的心血。谁承想竟然名落孙山,真真是意想不到的事。本来我都预备好给新进士的礼了,没想到竟然省下了。真是可惜了,可惜哟!”
闻言,王夫人心中又气又急,只觉得心中窝火。自从贾珠准备春闱,王夫人利用管家的权力,将贾珠的待遇规格一下子提到和贾母一样,甚至比贾母还高。除了把天下所有的菜蔬用水牌写了,天天转着吃之外,每日里燕窝人参等滋补养身的补品更是如同不要钱一般流水般的往贾珠那里送。她做的这些事,王夫人知道瞒不过府里人的眼睛,她也没想瞒。在她想来,只要贾珠高中,大家自然无话可说。可是没想到贾珠竟然落榜了,而且邢夫人又在这个时候,说出这样的话来。王夫人只觉得脸上下不来。
李纨在一旁听见邢夫人的话心中也不是滋味。她并不知道贾珠这次参加春闱是全力以赴,还以为他是遵从父亲李守中的安排,故意落榜的。但是不管是不是故意的,贾珠落榜是事实,所以邢夫人这嘲笑的话都得受着。俗话说“良言一句三春暖,恶语伤人六月寒。”本来对邢夫人没什么意见的李纨听了邢夫人有“落井下石”之意的言语,因此心中对邢夫人不待见起来。
再一想到她和贾珠成亲之后拜见家里的长辈,邢夫人给的那件五两六钱的赤金满池娇的分心,样子陈旧不说,而且比起贾母和王夫人给的见面礼,实在看不过眼。当时就觉得自己的这位伯娘小气,现在看来,根本是上不得台面。纵使邢夫人对王夫人拿公中的钱贴补贾珠不满,这话也该私下说。早不说,晚不说,偏在这个时候当着贾母和这么多下人还有她这个侄子媳妇的面说,就算想让人难堪,也不该如此行事,落了身份,实在太小家子气。难怪身为长房长媳,却是王夫人管家。
见邢夫人还想说什么,贾母忙揽过话头:“够了,老大媳妇,珠儿读书苦累,是我吩咐让老二媳妇要精心照顾,万不可因为读书而熬坏了身子。一应份例也都是从我账上出,不从公帐走。再说,两房又没有分家,珠儿要是有了出息,大房二房都有光彩,你也跟着沾光。珠儿吃点,用点,他就那么一个人,不过半年的时间,又能花多少?你怎么就眼睛就紧盯着不放了。纵使没这个事,就算珠儿想吃点什么,用点什么,慢说家里有,就是没有,你这个伯娘也该帮着张罗才是。做长辈的,疼爱小辈理所当然。”
扫了一眼邢夫人,贾母又道:“自来科考就不易为,天下多少读书人,有白首不得中的,珠儿小小年纪就中了举,已经不错了。这次若是珠儿中了,府上固然有光彩,可是没中还有下一科呢,倒也不用担心,左右珠儿还年青,机会多的是。何况我们这样的人家孩子只要上进就好,读书中举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事情,中不中都无所谓。”
邢夫人本来想给王夫人一个没脸,没想到贾母竟然堂而皇之的偏袒王夫人,而且她自己还落得一身不是,真是气了个仰倒。邢夫人不敢和贾母顶嘴,恨恨的低头不语。眼珠子一转,目光落到站在王夫人身后的李纨身上,邢夫人心中又是一阵不舒服。
嫁进来这么些年,邢夫人没有亲身儿女,早几年,她还想着生一个,如今早已经不做此想。身为继室,贾赦的一儿一女都不是她所出,虽然归在她名下,可是她嫁进来的时候,贾琏早已经知事,又在贾母身边养着,她笼也笼不过来。
而迎春,若不是她母亲,她何至于嫁进来没多久就不得贾赦的喜欢。若是迎春的母亲还活着,她这个太太做的更憋屈,让一个妾欺到头上,却一点儿辙都没有。何况迎春还是女孩,邢夫人更不放在心上。再说那时她还想着自己生个一儿半女出来。对别人的孩子根本不上心。如今两个孩子都不和她亲近。想到王夫人儿女双全,长子又娶了媳妇,邢夫人觉得胸口发堵,有点喘不上气。
女人嘛,在家靠父亲,出嫁靠丈夫,将来靠儿子。邢夫人的父母早亡,若不是为了给父母守孝,耽误了花期,她也不至于嫁给贾赦当填房。当然如果不是贾赦要娶继室,就邢夫人的身份和资格是不够当元配的。为了能够配得上贾家,不让自己显得太寒碜,不让贾府的主子奴才小瞧了去,邢夫人咬着牙,几乎掏空了娘家,把所有的家底差不多的都带了过来。
到了贾府之后,邢夫人才知道,自己就是倾家荡产,也及不上贾家。身上穿,头上戴的,吃的用的,……全都是她这辈子见都没见过的好东西。刚进门的时候,见贾府这般富贵,邢夫人满心欢喜,这样的门第,又是袭爵的嫡长子之媳,是要做当家主母的,将整个贾府都是要由她掌管的。在府上不过半年,邢夫人就清醒了,她所想的一切都是水月镜花,她在贾府里能管的除了她的那点嫁妆,还有的就是每个月的那点月钱。
贾赦为人贪花好色不说,还宠妾灭妻。迎春的生母,不过一个姨娘,却骑在正房的头上作威作福,将贾赦的前任老婆气死之后,非但没有半分收敛,而且越发的恣意猖狂。邢夫人除了年纪比贾琏的母亲小之外,无论哪一点都比不上人家,连原配都被活活气死,何况她,一个填房,更没有底气和迎春生母对抗。
不过邢夫人命好,忍气吞声几年之后,把人熬死了。进而邢夫人以为这下子终于可以出头了,却发现,在迎春的母亲死之后,贾赦更加变本加厉,姨娘一个接着一个的往回纳。以前,邢夫人只要忍受迎春的生母就行了,如今却要忍受一堆,不过后面进来的这些,到没有像迎春母亲那么厉害的,对她这个太太面上还保持着尊敬。这种情况对邢夫人来说,不知道该是好还是坏。
从贾母对她不冷不热的态度中,邢夫人已经知道她这个媳妇不讨人家的喜欢。没有丈夫和儿女可以依靠,管家权又在王夫人的手里。邢夫人心里恼火,埋怨贾母的偏心。单埋怨是没有用的,这些年来,邢夫人也想了不少法子或明或暗的想从王夫人手中把管家权抢到手。只是很可惜,都失败了。但是刚才邢夫人看到李纨的时候,脑海里电光火石的一闪,想出一个主意。
这辈子她是争不过王夫人了。可是还有下一代呢?贾琏比贾珠小那么一点,但是按年纪来说,也该成家了。贾琏之妻可是嫡长孙媳,这府里除了贾母,再没有一个人比她更名正言顺的了。王夫人比起来,都要退一箭之地。而且老太太若是在这上再偏心,想让李纨管家,那可真是笑话了。邢夫人知道她和贾琏不亲,但是她可以把儿媳妇笼络过来呀,这样的话,将来她就算没有儿子,有个和她贴心的儿媳妇,那也不错。
拿定了主意的邢夫人凑到贾母跟前道:“琏儿虽不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但是我一直把他当作亲生的来看。如今珠儿都已经成亲快一年了。琏儿年纪虽比珠儿小,但也到了娶妻成家的年纪。也该张罗着起来了。况且琏儿一日大过一日了,不先预备着,总不能事到临头才着急上火吧?耽误了就不好了。我们这样的人家,琏儿又是嫡长孙,不能草率,他的媳妇怎么着也要多打听打听,各家挑拣着看看,因此,媳妇想跟老太太讨个主意,若是老太太对琏儿的媳妇没有人选,那就该作准备了。”
邢夫人说了这么一大篇子,中心思想就是一个,贾琏该娶妻了,顺便表白表白自己对贾琏的慈爱之情。关于贾琏的婚事,就算邢夫人不说,贾母也想到了。但是邢夫人提出来,贾母心中觉得很高兴,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至少说明邢夫人心中想着贾琏呢。邢夫人把话头一提出来,王夫人在那边听到之后,心中暗叫不好。
果然,贾母转头对她道:“老二家的,关于琏儿这事我年前就和你说过,让你帮着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怎么到了这会还没消息?琏儿不管怎么说都是你的侄子,我又把事情托付给你,这么长时间都没个讯息,你未免也太不上心了些!”
一开始邢夫人听贾母说这事早就交给王夫人了,脸一下子就黑了,旋即听见贾母责备王夫人,脸色又由阴转晴,看起王夫人的笑话来。见几位长辈讨论起贾琏的婚事,虽然李纨是嫂子,可是她并没有发言的余地,而且心中担心贾珠,所以向几位长辈禀告之后,李纨退了出去。
被贾母这么说,虽然王夫人是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但是她也不能承认,忙道:“老太太,不是媳妇不上心,只是年下事情忙,而且又有珠儿的事在里面,所以就延误琏儿的这边。我想着回头忙完珠儿的春闱,就给琏儿相看也不迟,左右不差这点时间。”
听王夫人这么一说,贾母皱了皱眉头,有些不满的道:“府里过年早有旧例,你依着旧例行事便是。有好忙的?再说珠儿那边是要紧,可是他已经娶妻,自有他媳妇照看。你插手进去,他们小两口岂不是大为不便。我可是等着抱重孙子呢。现在年下走礼,到各家拜访,正好趁机查探一下各家有无适龄的女儿及其脾气秉性。若是正式上门拜访,纵使人家不知道你的来意,在见客的时候,各家女孩都是规规矩矩的,如同一个框子刻出来的,想知道女孩的真实模样,得费大气力打听了。”
对于贾琏,贾母虽然不像贾珠和宝玉那么疼爱,但贾琏毕竟是嫡长孙,所以贾母对他倒也不坏,自然不会随便找一房媳妇。想着各方面都要般配才行。
王夫人在贾母训斥下一言不发。等贾母说完了,道:“儿女婚事,讲究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这事最终还得大哥拿主意,因此我想多嘴问一句,这事大老爷那边是什么章程?”邢夫人是做不了贾赦的主的。
贾母想了想道:“这事就算问老大,老大那边也没什么主意。虽说娶妻是要父母拿主意的,可是这大户人家的姑娘都是养在深闺中的,老大去哪里知道谁家的姑娘好还是坏?只能我们帮着相看查访了。这媳妇娶进门来,是要管理内宅事务的,这方面男人也不懂,自然要我们多上心。大不了我们挑出几家合适的,回头给老大那边,在让他拿主意也不迟。”
贾母这边谈起贾琏的婚事来。贾珠那边却是不好,但是府里无人知道,就连李纨这个做妻子的都被蒙在鼓里。贾珠一早就被叫到贾政跟前,一起听消息。等他落榜的消息传来,贾政立刻板起脸,训道:“这下可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可吧?让你还狂妄自大,前次中了举就觉得了不起了。你才多大年纪,读了几本书,就这么猖狂起来?如今可知道自己的浅薄了?……”
训了半晌,贾政说的口干舌燥,最终一句“回头在好好用功三年,下一科再下场试试”作了总结,把贾珠打发了回去。贾珠从头到尾一声没出,他并没有乖乖听贾政说话。落榜对他的打击不轻,因为贾珠很多的打算和指望都靠着这个呢,为此他这半年来,几乎是把命都拼上了,扎进了书堆里,为的就是能考中。可是事与愿违。
贾珠听到落榜的消息之后,只觉得眼前一黑,嗓子眼发甜,但是因为在贾政面前,贾珠不敢失态,就把嗓子中感觉腥甜的东西咽了回去,使劲咬了一下舌尖,勉强保持清醒,没有昏倒。虽然没有昏过去,贾珠却觉得脑子昏昏噩噩的,耳朵嗡嗡作响,根本听不清贾政说的是什么。
贾政让他离开,贾珠愣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摇摇晃晃的起身回房,一头栽在床上昏睡了过去。李纨回房,见他躺在床上睡了过去,也就没让人打扰。帮贾珠拉过被子盖好之后,李纨蹑手蹑脚的走到外间,作着针线。因为大家的疏忽,贾珠从而作下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