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漪在廊下做针线, 一个三等的小丫头名叫桂花的讨好的给她端过一盅茶,说:“临漪姐姐, 润润嗓子吧。我们的茶虽比不得姐姐们的,不过这都是我从中精挑细选的, 特地选了最好的泡的,虽比姐姐们日常用的差远了,还请临漪姐姐别嫌弃。这杯子我里里外外都洗干净了,姐姐将就着润一润罢。”府里的丫头只有在主子跟前伺候的,若是主子觉得原来的名字不入耳,才会重新起名。桂花还没混到那个地位,所以只能顶着入府后教规矩的妈妈起的粗鄙的名字当差。
作了半日针线, 临漪也确实渴了, 接了过来,尝了一口。桂花眼巴巴的望着临漪问道:“临漪姐姐,再有些日子就是十月初十,少爷就满周岁了。这次少爷的周岁礼会不会大办呀?”临漪将喝完茶的茶盅放到一边, 笑道:“我说今儿你这个小蹄子怎么这么殷勤呢, 原来是想着从我这里打听消息来的。”
低头作了半日的活计,临漪觉得脖子有些酸,把手中的针线停下,伸手揉了揉脖子,似笑非笑的看着在一旁巴望着她,希望能够探听些消息的桂花道:“放心,不管大办不大办, 太太都会预备赏钱的,府里上下都会有,绝对少不了你那份。”
桂花被临漪说破心思,忍不住脸红了,强自辩解道:“谁是为了赏钱,不过是看着二姑娘的满月和百日办的那么热闹,为少爷鸣不平罢了。少爷是老爷唯一的儿子,又是嫡子。以前满月和百日不过就是府上阖家庆祝了一番了事,至多有几位老爷的至交到场,场面都让二姑娘给比了下去。这小孩子周岁礼挺重要的,就连我们乡下,哪家孩子过周岁也要尽力办一场,将村里的人都请来吃席,热闹一下,何况府里?难道太太这次还像以前那么简单了事,不想着大办一场?”
临漪不屑的撇撇嘴,道:“二姑娘拿什么和少爷相比?不要说少爷,就连大姑娘她都比不了。二姑娘的满月和百日为什么大办?还不是文姨娘闹的,想着大办起来,免得被人小瞧了,却不知道从根上就已经比别人低了三分,再怎么作兴也不能把二姑娘庶出的身份改了去。何况老爷若是真疼二姑娘,也不至于从四月二十八生下来,如今都五个多月了,连个名字都没有,满府里还‘二姑娘二姑娘’的叫着。大姑娘可是一满月就被老爷起了名字。”
间接的贬了一番文姨娘,临漪又道:“少爷的满月和百日简薄那是有缘故的。满月的时候偏赶上外面不平静,所以没大办。到了百日的时候,是太太不肯,说是孩子年岁小,让人为他大肆庆祝的话,恐折了福寿,所以说服老爷不大办,将那预备办宴席的钱舍了出去,给少爷积福。至于少爷的周岁礼,太太本性淡泊,又想着老爷现在外面的事体忙,不想着大办,可是也得老爷同意才行。虽然老爷一向不管家里的事,都由太太做主。可是前面有二姑娘的热闹,就算为了太太的颜面,身为林家的后继香烟,这少爷的周岁礼想不大操大办都不行。老爷近四十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把小少爷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就连大姑娘都比不了。这做爹的痛爱儿子,做娘的又怎么会不高兴,所以呀,……太太没个不依了老爷的。”
一席话听得小丫头桂花目瞪口呆,待听说全哥儿的周岁礼是要大办的,她立刻笑逐颜开。虽说不办的话,也能得到赏钱,但是到底无法和大办相比。一旦办席,到时不但能够得到赏钱,而且还能从中得到意外的好处。因为府里要置办筵席,支应来客,采买东西,……外院引客,唱席人手,上菜送水,……哪样都需要人手。累是累了点,可是她们本来就是伺候人的,累点怕什么。若是在这其中表现的出色,就会被提拔了呢。不用一点一点的熬,而且还不知道能不能熬上去。
退一步讲,若是伺候好了来府里的哪位贵人,得了赏钱;来府上的非富则贵,出手大方的很,随手赏下的就很有可能是她们的好几月的月钱。而且还能分到宴席上剩下的那些美味的饭菜。虽然都是剩下的,可是那些贵人们根本吃不了多少,有些甚至动都未动。那可是她们这辈子也未必能吃得上的好东西。
果不其然,正如临漪所说,全哥儿的周岁礼在九月底就开始操办起来。什么鸡鸭鱼肉,什么鲍鱼海参,什么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供应的店铺一早就把东西捡顶尖的给送了过来,府里预备了起来。到了十一月初十这天,外院男客开了十二桌,内院女眷八桌,另外防止不请自来的客人,所以厨房里也多备了几桌的材料。男客那面搭了戏台子,请了扬州最有名的戏班和杂耍。内院这边,只请了几位女先和弹唱的小戏候着,若是谁想听,随传随到。
贾敏和一干官眷坐在一起,盛装打扮过的全哥儿被奶娘抱到外院抓周去了。林海为了这个,早早的就忙了起来。从库房里找出一张紫檀木大长案,除了诸子百家,笔墨纸砚,刀枪剑戟,弓箭,小锄头,算盘,还有簪环首饰,胭脂水粉……各行各业,无所不包。让贾敏看的叹为观止。
看到混杂在众多东西中那红红的香香的一盒胭脂的时候,贾敏不由得想起宝玉抓周时抓的胭脂,从而得到贾政的一句“将来酒色之徒耳!”的评价。虽然并没有传出在场的其他人的言语。不过贾敏知道,宝玉出生时因为口里衔玉,而宣扬的京里差不多人人得知,以贾家人的个性,宝玉的抓周一定办得非常盛大,来的姻亲故旧一定少不了,虽然人家当面不说什么,可是背后一定嘲笑不已。
所以贾敏心中暗暗祈祷,全哥儿抓周的时候弃千万不要抓到什么不该抓的东西,免得招来嘲笑。贾敏并不相信小孩子抓到什么将来做什么,不过世情如此,她也无力改变。但是贾敏也知道,小孩子喜欢鲜艳的颜色。那胭脂盒大红色,而且又香气扑鼻,被小孩抓到也很正常。只要以后在孩子的成长教育中不得溺爱,给予正确的教导,就算不能成为栋梁之才,但是支撑门户绝对没问题。所以倒也没有太过于担心。
贾敏正和新任两江总督罗夫人说话,巡盐御史的太太宋氏插话进来:“都说林大人和林夫人琴瑟和鸣,最为恩爱不过。所以这么多年,府里这么些位姨娘无一人先于林夫人产下子嗣。可是我怎么听说,林大人在外面已经有了一儿一女,年纪还长于林夫人生的姑娘。想必是林大人担心后代香烟传承,所以在外面找人生的吧?”
宋氏先出言暗指贾敏的不贤,随后扔出一个“重磅炸弹”,告诉贾敏,素日里她和林海的恩爱都是假的。根本是直言到贾敏的家事上去了,越距了。偏还摆出一副“我是为你好,为你着想”的模样,让人看了心生厌恶。一番话说的让在场的人对她侧目而视。有几个刚才凑到她跟前拉关系,讲交情的小官吏的太太们也看出事情不妙,悄悄的不为人察觉的往后退了退,和宋氏拉开了距离。
宋氏根本没察觉她所作所为的不妥,拿着帕子捂着嘴笑了几声,又道:“虽说林夫人现在已经生了一子,倒也不用担心坟茔祭祀的问题。可是到底兄弟一个孤零零的,而且不管怎么样,外面的都是林老爷的血脉,而且一个外室都算不上的女人生的孩子也威胁不到林夫人你生的地位,所以还是接进来的好。府上的少爷今后也有了兄弟扶持。再者,想必林老爷也不愿意看着自家血脉流落在外。这世上还没有人嫌弃儿子多的,林夫人若是这么做了,不仅讨好了林老爷,还可以得个好名声。”
贾敏被宋氏说出来的消息给弄懵了。她知道因为现在这位巡盐御史宋大人是忠顺郡王的人,虽然在义忠亲王的事件中没有被撤职查办,可是皇帝也不会留他在这个位置上了。皇帝之所以没有马上处置他。一个是因为皇上要先处理义忠亲王的势力,事情有轻重缓急,所以顾不上这边。二是因为铲除义忠亲王之后,江南好多职位空缺,在没有安置妥当之前,江南不能再有动荡。三是因为宋大人是从皇帝刚登基时提拔的臣子,皇帝顾念他是老臣,念着旧情,所以给他留个体面,等他这任满了自动上折请辞,而不是被撤职。
宋大人知道皇帝的意思,在家里免不了长吁短叹。他舍不得呀。宋大人不说,宋氏自然不知道宋大人为什么发愁,他派人出去打听。打听出宋大人这个上司反而要配合林海的工作,就一厢情愿的认为,是林海排挤宋大人。偏宋大人告诫她,不可得罪了林家。林海的官职比自家丈夫低,竟然让丈夫如此惧怕,宋氏心中自然是有气的。
宋氏拿林海没办法,自然想着在贾敏身上找回来。所以每次贾敏参加宴会,她都有意无意的给贾敏添堵。只是贾敏自怀孕之后就很少出门。就算出门,她这边没什么能让宋氏拿来说嘴的。如今宋氏得到这么个消息,自然要抓住机会好好嘲讽贾敏一番。也顾不得她是在人家家里做客,在众人面前,直接捅了出来。
在场的众人听了这话脸色各异,罗夫人看了宋氏一眼,这宋氏怎么这么没眼色,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什么场合,当着这么多人的把这事抖落出来。打人莫打脸,在人家儿子的周岁礼礼上这事,这根本是在结仇嘛。两家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以至于让她这么做!难不成以为宋大人是林海的上司,就可以这般有恃无恐?真是愚不可及。也不看看宋大人现在沦落到什么样的境地,林大人又是什么样的处境!
贾敏看见在场的女眷们虽然都用讥讽的目光看着宋氏,却没有一人反驳她的话。想来宋氏的话未必是空穴来风,她能在这种场合说出这话,应该是有几分根据的。贾敏最大的底气是来自于原著,可是曹公写书的时候惯用春秋笔法,很多东西都隐藏在里面。引得众多学者孜孜不倦的研究,一研究就是一辈子。
因此后世那么多的红学家都没有揭开里面众多谜团,她所知的东西不过是大家公认的一些,还有她从记忆中推测出来的一点东西罢了。何况她的到来,谁知道会把剧情引导到哪去?她可从来没听说过林海曾经在外养过外室,并且生了一儿一女。天知道,这诡异的情节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过贾敏虽然心中暗自腹诽不已,但是面上不显,笑道:“若是真如宋夫人所言,倒也不错。我也觉得我家老爷的膝下单薄了些。若是能再有几个孩子,这后院也热闹多了。”贾敏没有承认宋氏所说是不是事实,而是用了一个假设,把话题接了过来。什么也没说,却足够惹人遐想的。
宋氏本来想看贾敏听到这个消息气急败坏或者灰头土脸的模样,没想到却她面色不改,轻描淡写的把事情接了过去。张嘴正想要再说什么,罗夫人恐她再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来,最终,两下里不好收拾。所以赶紧拉着宋氏说话,把话题给岔了过去。两江总督位居从一品,是江南品级和权柄最大的官员,虽然和盐政分属两个部分,但是宋氏不能不给罗夫人面子,悻悻的住了嘴。
两淮布政使连夫人和贾敏交好,见罗夫人把宋氏拉走,借口更衣,将贾敏拉走,来到一间耳房,两下坐下。待小丫鬟上了茶,就遣走身边服侍的。连夫人神色凝重的望着贾敏,问道:“现在外面都传遍了,难道你一点儿消息都不知道?”贾敏刚才听见宋氏说话事眼中的惊讶虽然很快就收好了,不过她可是注意到了。
“到底什么事?难道宋氏刚才说的是真的?”贾敏还真的是有些摸不到头脑,惊愕的望着连夫人,道:“外面都说了些什么?”看在场的人的反应,似乎外面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可是她这面却一无所知,消息太不灵通了。
“看见贾敏懊恼的神色,连夫人忙道:“你也别瞎想,其实知道的人并不多,不过小范围中流传,也不知道最开始是谁传出来的。你家老爷受重用,遭人嫉妒,很有可能是被人抹黑的。所以这事是真是假难说。”
斟酌了一二,连夫人压低了声音,又道:“这事若是真的。毕竟关系到子嗣,你家老爷未必没有把孩子接回来,认祖归宗的想法,那是人之常情。若是你家老爷和你挑明,要把孩子都接回来,你可千万不要反对。不要赌那一口气,伤了夫妻的情分。人还是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的好,若是女孩也就罢了,其中可是有个男丁呢,自然不能忽视。但是有一条,千万要记住,这孩子接回来,千万不成记在你的名下。养在你的名下,那就占了个‘嫡’的名分,你的孩子比他年岁小,将来会吃大亏。你们府里不是有几位姨娘没生养嘛,养在你其中一位姨娘名下就是了。”
自古外室子进府,一是需要宗族准许,二是要正室同意。林海这支早已经分宗出来,林海就是族长,族里又没有其他房族,这条形同虚设。后面这条才是主要的,若是贾敏不同意,林海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孩子领回来的。连夫人帮着贾敏着想,她提出的意见已经是最好的处理办法。
贾敏深深的望了连夫人一眼,沉默不语。虽然连夫人嘴上说未必是真的,可是从她后面的言语来看,早已经认定了事实。那么这事到底是不是真的?那么林海知不知道外面的传言呢?她不相信都传成这样了,有鼻子有眼的,府里会没人知道?但是没人告诉她,是不是林海吩咐的,把事情对她隐瞒呢?
连夫人看见贾敏眼底闪过一丝怅然,觉得她是为了林海在外面养外室的事情伤心。忍不住劝道:“至于外面的那个女人,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她虽命好生了一双儿女,可是就她那个出身是进不了府的,否则你家老爷早在她生孩子后就把带进府来了。有那一双儿女绊着,你家老爷还能多去几次,若是孩子进了府,她还能有什么伎俩?若是还不放心,你就帮着你家老爷再纳上几个年轻漂亮的好了,男的没个不贪鲜的,人多债不愁。届时你只要在自己的院子里照顾好你的一双儿女就是。”
连夫人端起手边的茶杯,用杯盖拂去茶面上的浮叶,轻呷一口,道:“好了,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剩下的就要你自己拿主意了。我们离席这么久也该回去了。”说着起身和贾敏一同返回。
虽然宴席上,大家依旧说说笑笑,但是到底被宋氏的话败坏了气氛,在奶娘抱着全哥儿回来,禀报全哥儿抓了毛笔和罗大人为了凑趣而放在上面的官印后,等贾敏放了赏,大家又坐了一会儿也就散了。送走内眷,贾敏从奶娘怀里接过正摆弄罗大人装官印的大红锦绣金丝锦囊玩耍的全哥儿,将下面的事情交付管家婆子,抱着孩子回房,静等外院筵席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