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儿把白姨娘给的东西卷卷, 打成一个包袱在白姨娘的催促下出了门。出了府,欣儿来到林府后街, 下人居住的地方,三拐两拐的, 走进一间简陋房舍面前,掀门进去。屋里一个四十来岁的穿着青布面夹袄的女人的听见响动,起身看见欣儿,赶忙迎上来,道:“欣儿,这不早不晌的你怎么回来了?出了什么事不成?”
欣儿把手里的包袱往床上一扔,伸手拎起炕桌上的茶壶, 倒了一杯水, 咕咚咕咚的喝了下去,拿出帕子抹了一下嘴角说:“是白姨娘让我回来的。”扬起下巴点了点她刚才扔下的包袱说:“喏,那个也是她给的。”
那妇人赶忙把包袱解开,白花花的银子和柔软的绸缎入了眼, 笑逐颜开。伸手拿起一块银角子, 放在嘴里咬了咬,又拿起一块料子,在身上比了比,依依不舍的放下,道:“真是好东西,我看见府里管事的几位大娘身上穿的都没有这个好,回头娘给你作件袄和裙子穿穿, 我的姑娘打扮起来绝对不比那些太太姑娘们差。”
欣儿坐在她娘的对面说:“这些东西可是我们那位姨娘压箱底的了,她那再也挖不出来什么了。”欣儿没有形象的倒在床上,伸了个懒腰,叹道:“可是累死我了,为了这些个东西,今天差点没被白姨娘看出破绽。”
欣儿的娘听了,紧张的问:“怎么回事?怎么会被她看破呢?你没事吧?”
欣儿转个身,面对着母亲躺着,得意的说:“怎么可能有事?也不看看我是谁?我伺候她这么时间,还不知道白姨娘是个什么样的人,贪财又胆小,怕事又想生事的一个人,我编了几句话就把她骗了过去。”
欣儿将她和白姨娘的对话讲给她母亲听。讲完之后,拍了拍身边的财物,又道:“除了今个得的,还有以前得的。我们陆陆续续从白姨娘那里的了大约有四五百两的财货。有了这些东西,回头我放了出来,母亲和爹爹也赎身出来,我们一家到乡下买些田地,做个小地主,送弟弟去学堂,家里买两个小丫头,我们伺候人伺候了这么些年,也该尝尝被人伺候的滋味了。”
欣儿的娘想到欣儿描绘的远景也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叹道:“我听说白姨娘早就失宠了,没想到她手里竟然这么有钱。那么管事娘子们提起姨娘来眼里都带着羡妒。南婆子的女儿在前面伺候,每天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原来是想着做姨娘。做姨娘的确好,穿金带银,遍身绫罗绸缎不用说了,随便拔根汗毛都比我们的腰粗。难怪前面涵容的父母听说女儿作了通房眉开眼笑的,每日里在我们跟前耀武扬威的。这还是通房大丫头,若是涵容作了姨娘,还不定怎么带挈他们呢。”
听见母亲话里的羡慕,欣儿一骨碌的爬起,脸带寒霜的说道:“娘你这么羡慕人家做姨娘的,是不是想着我也做姨娘才好?”欣儿的母亲看见女儿面色不善,她是知道女儿的脾气的,就算刚才心中有这个念头,也不敢承认,刚忙摇头道:“哪有,我不过是说说罢了。有什么好羡慕得,我的闺女生的好,活计也好,又聪明,将来出来了,外聘出去也一样能够带挈我们。”
听见母亲否认,欣儿的脸色由阴转晴,道:“娘你只看到那些姨娘的表面风光,哪里知道她们背后的苦楚。白姨娘比老爷大几岁,虽然老爷念着旧情,每月也到她房里歇息几天,可是早就不承宠了。府里每位姨娘二两银子的月钱,在我们小门小户的眼里算是多的,可是在府里能干什么?
太太虽说不曾刻薄几位姨娘,不过也没有宽宥到哪去。几位姨娘的月钱各项份例倒都是按时发放到手里了,可是除了这个定例,姨娘们再也没有其他的东西。所以平日里打赏妈妈管事和丫头婆子,或者偶尔想改善一下口味,或者想买些别样的东西,还有补贴家里,拜佛烧香……全都在这二两银子里出。这二两银子够做什么的?根本不禁花。”
叹了一口气,欣儿又道:“像后来进来的徐姨娘、田姨娘和文姨娘她们娘家家里有钱,所以进门的时候都有私房银子,还是好的。像章姨娘还有白姨娘连头已经过世的那位姨娘,都是由丫头上面提上来的,哪里有什么积蓄。指望家里?不帮倒忙就不错了。虽然早前做丫头的时候或许曾经攒下几个钱,可是作了姨娘之后,结交管事妈妈,差不多都花光了。老爷是个不爱色,纵使早些年膝下没孩子,去几位姨娘的房里日子也不多,所以指望老爷赏赐或者贴补,根本不太可能。姨娘后面年纪大了,又没个一男半女傍身,渐渐的就在府里成了透明人,除非看破了,把钱省下来,否则,这钱还得持续花下去。”
“白姨娘之所以有钱,是因为早年她做老爷通房大丫头的时候,那时掌管着老爷屋子的所有事务。银钱大部分都是那个时候积下来的,剩下来的一部分是早年因病过世的那位姨娘留给她的。过世的那位姨娘被卖到府中之前转卖过好几次,早不记得老子娘是谁,所以孤身一人在府中。后来成了老太太身边的大丫头,再后来被老太太给了老爷,她病死的时候,白姨娘去看她,因为她们素日相识,就把她从老太太那里得来的和后面存下的留给了白姨娘。白姨娘现在吝啬的很,基本上都不给下人赏钱,就这每个月的月钱也剩不下多少。若是指望白姨娘的二两月钱,还不知道得攒多少辈子呢。”
听母亲提起涵容,说她家里仗着涵容的身份如何如何。欣儿忍不住道:“就涵容那个傻的,被她老子娘卖了都不知道。太太曾经要放涵容出去,而且还把他一家子都放出去,太太出面给他们脱籍,并答应给她三百两银子,以供她以后生活。他们一大家的脱籍费用还有历年所积,再加上太太给的,这里外里差不多就四百两银子,有这笔钱回家做个土财主多好。偏她犯了糊涂,要留在府里,而且听说为了留在府里还给太太一个没脸。如今被太太打发了出去,不过是个通房就能独居一间屋子,月钱也被太太自己拿钱贴补的和姨娘一样,身边也有小丫头伺候,看着风光,可是在太太的屋子里,她根本不需要结交谁,只要做好分内的事就得了,太太也不好难为她。吃穿都是公中的,就算有什么事,人家看在她是太太房里的,基本上也不用她花钱,都帮她办好了。每个月一两的月钱至少能剩一半。这一搬出来,每个月二两的月钱根本不够用,而且一个月也见不了老爷几次,就这点次数还老被旁边的文姨娘给破坏了。太太补贴涵容,根本是随性的,随时都可以取消。那时涵容就靠着一两银子过活吧。不管怎样,既然从太太房里出去了就没有在回去的道理。她一个通房大丫头,若是到时候不曾怀孕,到了年纪就会被放出去,那个时候要钱没钱,人年纪也大了,又不是黄花闺女了,有的她后悔的。”
欣儿娘一个连前院都到不了的粗使婆子,哪里知道内宅的弯弯绕,听女儿讲述的这些听得目瞪口呆。忍不住啧啧嘴,道:“你要不说,我们都不知道涵容在府里那么艰难。每天听着她老子娘的炫耀,我们都当涵容过得不定怎么好呢,没想到她竟然混成了这样。看样子是没有做姨娘的希望了?”
“难。”欣儿道:“除非她生下一男半女,可是那孩子是那么好生的。府里那么多姨娘,这么多年都未曾怀胎,怎么会让她一个小丫头占了尖去。”
欣儿娘不过是随口一问,她对涵容的命运才不关心呢。目光落在欣儿带回来的首饰上收不回来。摸着一对白玉镯子爱不释手,她忍不住伸手摸摸头上插着鎏金簪子,道:“等我们出去了,我一定要打几件真金的首饰,我这辈子还没带过那样的首饰呢,只在几位管家娘子头上见过,亮闪闪的,也不怕磨,真好看。”
欣儿瞥了母亲一眼,伸手捡起滚落床上的一根簪子,说:“你手上的那对镯子做工还行,玉质就差了点,也就日常带带。这根簪子是好的,真金的,上面镶的都是宝石。”将它随手扔在一边,道:“其实这些都算不了什么,我看见太太头上戴的那些,宝石又大又亮,而且比这还多,白姨娘的这些个根本比不了。娘要是喜欢,我以前拿回来的东西里面也不是没有好首饰,尽可以拿去戴就是,何必花钱去打。别看这个比不上太太的,可是外面打的还未必有这个好呢。”
欣儿娘看见欣儿就这么把东西乱扔,好一阵心疼,赶忙捡起来,收好。她道:“好闺女,我哪里比的了你的体面,见识的东西多。我不过是个坐更的粗使婆子,上差的时间都是晚上,而且就是在后院里转悠,连二门都进不去。见个小点的管家娘子我都得赔笑脸。白姨娘这东西好是好,可是不是我能戴的,再说,我们这样的人家,哪里戴的起这样的东西。若是戴出去平白惹人生疑。要是被人认出来岂不是一场是非。这东西,将来留给你做嫁妆,或者给你未来的弟媳。”
欣儿娘说着话,把东西收拾起来,藏好。转身回到不放心的问道:“闺女,我们把白姨娘的东西都哄骗过来。这不会出什么事吧?”家里有这么大的一笔财物,她这心里可不踏实。而且骗得还是主子的钱,她这心里七上八下的。以前是被钱迷花了眼,现在发热的脑袋有些清醒了感到后怕了。
欣儿不耐烦的说道:“能出什么事?太太要放人出府,我一早就把名字报上去了。我是白姨娘身边的人,太太自然巴不得我出去呢,自然不会拦我。等我出来了,爹爹在庄子上,你都是晚上当差,而且白姨娘根本不晓得你和我之间的关系,她能怎么样?再说回头你和爹爹也赎身出来,我们一家子离开这里,白姨娘还怎么找我们?”
看见母亲依旧不放心,欣儿道:“母亲你到底在怕什么?这事我们又不是第一次作了。上次太太生大姑娘的时候,我拿钱回来也没看见你们说什么,怎么这会子反而忐忑起来了?回头把你在外面买来的符给我,我往白姨娘那里一交,什么都结了。至于管不管用,又不是我们说了算的,有能耐白姨娘出府找定慈师太算账去,她又没有那个胆子。”
怕母亲不清楚,欣儿干脆说的更清楚明白些:“这事遮遮掩掩的,白姨娘绝对不敢闹出来,否则她算计太太的哥儿,若是被太太知道了,绝对饶不了她。送她进大悲寺和徐姨娘作伴都是好的。何况她这又不是第一次,若是把以前算计大姑娘的事情也翻出来,她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白姨娘虽然罪责难逃,难道你一个奴才谋算主子,主家就会放过你了不成?”伴随着贾敏的声音,房门被推开。贾敏站在前面,身后跟着一大堆的丫鬟婆子。欣儿看见贾敏粉面寒霜,威风凛凛的站在门口,不知道贾敏把她和她母亲的对话听见了多少,一面拉着母亲给贾敏请安,一面转动着眼珠子,想怎么开脱自己。
贾敏看破欣儿的小心思,神色淡淡的说:“你也别想着辩白自己了,我从你进屋就来了。可是把你的言语从头听到了尾。”从放出丫头的名单上,看到欣儿的名字,贾敏就纳闷。虽然她此举是为了斩断府里几位姨娘的手臂,但是真正的心腹还是动不了的。可是欣儿身为白姨娘身边的贴身大丫头,最得白姨娘信任,白姨娘怎么会舍得把她放出去。贾敏派人到白姨娘那里探底,发现她对欣儿的离开一无所知。这样贾敏更感到惊奇。忍不住派人查探一番,没想到查出来得结果让她大吃一惊。
贾敏带人破门而入,知道事情败露的欣儿吓得魂飞魄散,赶忙跪下磕头求饶。而欣儿的娘早就瘫在了地上,浑身抖得跟筛糠似的,翻个白眼,干脆晕了过去。
贾敏扫视了一下,发现房间太小,她带的这么些个人进去之后恐怕就要全挤满了,不好说话。再说她出来的时间不短了,全哥儿该醒了。那个孩子现在根本离不开她,必须她在身边才听话,否则就哭闹不止,怎么哄也哄不好,甚至能哭抽过去。贾敏不想多耽搁,示意身后的人将欣儿带回去,就打道回府了。
……
钱嬷嬷进房,见贾敏手里正摆弄着一张符纸。贾敏抬头见她,道:“人可是送回了?”钱嬷嬷道:“已经送她回去了。她就按照说好的,先回到白姨娘这里当差,等到府里放人的时候,跟着被放出去,然后她们一家子先去金陵落脚,等太太什么让她回来,她就回来。”
钱嬷嬷有些不解,按道理说从欣儿的供词中得知白姨娘屡次三番的想害贾敏,贾敏怎么也应该让欣儿出面指正白姨娘,从而铲除她。可是贾敏却把欣儿放了回去,而且对白姨娘只字未提,因此试探的问道:“白姨娘哪里?”是不是要动手?
贾敏起身,将将手里的符纸和一张写满字印着手印的纸张放在一起,收好。才道:“一个能被身边的丫头用十个钱买的符纸就能哄骗的她将整个家当就拿了出来的蠢材。让欣儿出面指正她,就算扳倒她,欣儿就算出去也不能再回来了。难得遇上欣儿这么一个聪明人,更重要的她是个明白的。她我还有大用,不能在这里浪费了。妈妈,回头你把白姨娘利用定慈师太改换胎儿性别的事情想个法子传到文姨娘的耳中。虽然文姨娘整日里庆幸她怀的是个女孩,我倒要看看,若是她知道本来肚子的可能是个男胎,却被人施法改换了性别是什么反应?”
钱嬷嬷一听,立刻明白了,笑着,转身出去安排这“借刀杀人”之计去了。贾敏手指轻敲着着桌面,想着林海昨天收到的邸报上,写着关于义忠亲王的倒台及一大批官员升降的新闻,其中王子腾升任京营节度使的消息让贾敏最为关注。
京城虽然因为义忠亲王的倒台牵连了一大批官员,不过贾王两家确实喜气洋洋。贾家没有被牵扯进去,而王夫人的哥哥,王子腾则因为在义忠亲王一事中立了大功,蒙皇帝宠信,调任为京营节度使。成了掌有军权拥有重兵的实权派人物,让已经处于朝廷边缘的两家喜笑颜开。京畿要地的兵权非皇帝信臣不得任用,王子腾的升任让贾王两府看到了四大家族兴旺在即的气象。
为了庆贺王子腾升官,虽然知道此时因京中的时事不宜张扬,不过王家按捺不住喜悦,到底还是摆了一场酒,请自家人上门庆祝。王夫人回娘家吃酒,筵席中间和坐在一边的嫂子王子腾夫人闲话,聊到了元春的婚事上。
听王夫人发愁元春的婚配对象,王子腾夫人左右看看没人注意,附到王夫人耳边悄声说了一席话。王夫人听了大惊,道:“入宫?不行,绝对不行。皇帝的年纪比我家老爷还大十几岁,虽然身子康健,而且元春要是真要选上了,是一家的体面和富贵,可是我也不忍心让元春那样的年纪陪着一个……再说都那么大的年纪了,要是有个万一,我们家元春年纪还轻,到时岂不要……”
“谁说让元春选那个的。”王子腾夫人拦下了王夫人的话头,怕她说出什么犯忌讳的话,道:“这次因为义忠亲王的事情,朝廷上下好多家受到了连累,愁云惨雾的。所以皇帝才下旨开了大选。这次采选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给皇帝选人,一部分是给宗室子弟,朝廷亲贵选人,后者不好直说,用采选女史、女官来代替了。若不是来给我家老爷宣旨的太监透露,我们也不知道其中的奥妙呢。那太监还说,若是我们家有意,他给我们留个名额。”
王子腾夫人见王夫人听了进去,道:“你想想,能得皇上赐婚的权贵子弟哪有不出色的,家世门楣。人品和人物都差不了,否则哪能入了他老人家的眼。再者,不说得蒙皇帝赐婚的那份荣耀,就说被皇帝赐婚进去的媳妇,婆家高看一眼不说,同样的妯娌,也比人家高一等,丈夫更尊重,就算将来有什么,也轻易弃不得。你想想,若是有意思,回头我跟我家老爷说说,托了门路,把元春送进去参选去。”
王夫人听了大为意动。虽然这事她做不得主,少不得要回家和贾母和贾政商量一下。但是她觉得贾母和贾政没有个不答应的,不过她也不好一口说死。“谢谢嫂子,只是这事事关重大,少不得我们还要细细打听一番,还要和我家老爷老太太商量商量,过几天我们再给你答复。不过在我们没回复之前,那个名额先给我们留着。”
“那行。你们回家商量去吧。”王子腾夫人从王夫人露出的口风中察觉到她的意动,又在后面推了一把:“要不是我们家没有合适的女孩,否则我一定送进去参选。凤丫头没她元春姐姐有福,年纪小上那么几岁,不够这次采选的标准。商量归商量,可要早拿主意,不要错过这次机会。否则下次像这样的采选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