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人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冲我开枪, 僵持了几秒钟后, 他们迅速动起来,有人向上级报告情况,有人过来捆住我的胳膊, 押着我往外走。我回过头,甚至发现有人在清理同伴尸体, 这让我觉得很有趣,看来这支队伍确实训练有素。我还想多看两眼, 却被粗暴地罩上一个头套, 被人推搡着塞进一辆车,随后汽车呼啸开出。
沿途没有一个人来碰我,我闭着眼感觉四周, 发现他们甚至连一个靠近我的都没有。车厢内肯定装了隔音装置, 因为整个行驶过程,我连一点声音都没听到。在一片死寂当中, 除了身下偶尔颤动提醒我还处在一个陌生车厢内, 我几乎感觉置身于漫无边际的空漠当中。我忽然明白了这种设置的用意,一般人被劫持再镇定都会带了惊恐的情绪,而一片死寂无疑是对其心理防线的最好破坏,这种死寂越长,人的情绪就会越紧张, 崩溃就会越容易发生。
更何况,我被蒙上双眼,双手被缚。
我深深吸了口气, 又缓缓吐出来,我想起我在地下室度过的十年,那个地方也是一片寂静,偶尔雇佣兵换班时互相打招呼开荤笑话,听到我耳朵里几乎成为天籁。我变得对周围的声音非常敏感,我能听见清晨第一声鸟鸣声,我能听清夏夜此起彼伏的虫声出落何处。
这点寂静对我不算什么,我想起张家涵的脸,哥哥,这一次,我绝对不会让你沦为牺牲品,没有无意义的障眼法和讨价还价,我不浪费那种时间。
我要你,完完整整,好好地呆着,直到你被获救。
袁牧之,我在心里对他说,不要让我失望,快点找到张哥,快点把他弄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停了下来。我被人粗鲁地拖出车厢,踉跄地被拽进一间建筑物,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根据拐角的次数来看,我断定这个地方有曲折的回廊或者通道,正在我丈量我大概走了多少米时,我被人狠狠一拳击到腹部,随后又有另外的人上前猛踹了我几脚,我被打得倒地不起,有人上来解开了我的绳索,拎着我的后领,把我扔进一间房间,随后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我疼得直冒冷汗,伸出手,手有些发抖,我拉了几下才把头上的面罩拉下。一股剧烈的光线刺激得眼睛流泪,无法睁开。我用手挡了好一会,才适应了这种光线,于是把手挪开,我发现自己置身一间银色的房间。
一间没有任何家具摆设的银灰色房间。
四周全是光滑的不知材质的墙壁,门的位置严丝合缝,不仔细看还无法辨别,光线无处不在,但看不出光源在哪。
房间还很大,目测至少超过三十五平米,长方形,正对着我有一面巨大的镜子,清晰地照出我此刻的样子:衣衫有些凌乱,面色苍白,捂着腹部,眉头紧锁。
我对着镜子整理好衣服,盘膝坐下,然后盯着那面镜子一动不动,我知道,镜子背后一定有人在监视我。
这其实是一个老式的审讯室,在审讯室中镶嵌镜子是为了有效地令审讯对象在自己的形象前变得能直接面对自己,也方便隔墙的人观察,但不适合我。
因为我不喜欢自己的样子,从头到尾,都不喜欢。
特别是这副大病初愈的鬼模样,而且衣襟袖口,还沾染了人血。
“如果可以,我想换衣服。”我对着镜子那端说。
没人回应我。
我不耐地皱了眉头,淡然说:“你已经观察了我很多年,应该知道我的习惯,我不喜欢穿脏衣服,我要换。”
还是一片寂静,但过了大概有十五分钟,我的头顶突然降下了一个金属托盘,上面放着一个塑料包。
我将塑料包打开,里面是一套崭新的白衬衫,我拿出来后脱下身上的病服,换上它。
洁白的颜色,柔软的质地,样式简单复古,看着很眼熟。
我忽然想起来,这分明是张家涵以前会给我准备的衣服,在二十年前那个时空,我就是穿着这样的衣服蹦q着。
然后,那个金属托盘再次缓缓降落,这次,它上面有一包体积更大的衣服。
我打开来,那是一套熨烫整齐的礼服,我穿过这种东西,那个时候,还有人为我打领结,我们就穿这种衣服的必要性进行过一番讨论。
我心里涌上一种复杂的情绪,然后,我默默地套上这套礼服,不出意外地,我摸到一个黑色的领结,我抽出来,翻起白衬衫的领子,试图自己将这个东西结上去。
但我试了几次都没成功,当年那个人没有教过我,他只是帮我系上这玩意,而且每次都令我怀疑他想勒死我。
“会妨碍呼吸,”我惦着那根领结,深吸了一口气说,“我从以前就不喜欢这玩意,你该知道的,而且,我不会打。”
我看着那面镜子中的自己,轻声说:“我不会打这种无意义的结,我认为这套衣服从本质上就代表人为的自我束缚,你不是也同意吗?还记得不?我们讨论过这个话题,董,”我略微停顿了一下,将令我心情复杂的那个名字谨慎地念出来:“董苏。”
对方没有回应,但却从不知哪里,传来一声粗重的呼吸声。
“我该说好久不见,还是说幸会?”我发现我心跳很快,声音在发抖,“我记得你教过我,这两个礼貌用语意义差别很大,也不该用在同一个场合。”
我都记得。
你跟我的接触,你说过的话,我们难得流露出的互相理解和默契,我都记得。
我的父亲,其实我记得你,我还记得我砍掉你的手,我不该那么做。
我忽然就无法冷静自持了,一种说不出的痛苦撕裂了我的心脏,我穿着这套礼服,它是我生物意义上的父亲为我添置的唯一礼物,但穿上它,我想起的是我在地下室漫长的囚禁过程,那一天天的绝望和孤独,我想起我的母亲惨死的那一幕。
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我冲到镜子前面徒劳地贴着它,我在这瞬间犹如万箭穿心,但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只能对着那面镜子,沙哑着嗓子问:“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仇恨你生物意义上的孩子?你要给他悲剧性的生命,你要这样让他痛苦?
“为了制造你。”他说,“不这样,无法制造出一个原冰。”
我震惊地睁大眼睛,那个声音继续着,带着冷漠和不易发觉的快意:“不然,你以为一个在母亲怀抱里甜蜜长大的小宝贝能像你这样?能具备你这种神奇的能力?你虽然有天赋,但若没有我,你如何激发潜能?你该感谢我制造了你,原冰,或者,你更喜欢听我称呼你少爷。”
我喃喃地重复:“制造?”
“没错,制造。”那个声音带着笑意说,“当年你只是在我跟前出现一小段时间,我来不及了解你,但对你具有的特殊才能已经够受震撼,但如何让那个软绵绵的小孩变成你这样可真是伤脑筋。为此我不得不咨询了我们亲爱的张家涵先生……”
我心里大震,问:“是你派人抓了张家涵!”
“这你不能怪我,宝贝,十年前你软弱不堪,虽然把你弄到手,可那个哭哭啼啼的样子却令我差点丧失耐性。幸亏有张家涵先生提供的线索我才知道如何把你培育出来,看看你,现在多么漂亮,又坚韧又冷酷又聪明,完全就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也达到我想要的标准。”
“你制造了我,我回到过去,这些,都是你蓄意为之的?”
“不,那是巧合。”他说,“不过感谢你的朋友查理发明那样的机器,不然我一直对你如何回到过去大惑不解。可见冥冥中确实有命运这种东西,你必须回到过去,让袁牧之爱上你,事实上你也做到了这一点,真是动人的爱情故事不是吗?跨越时空,跨越年龄和性别,哇唔,我是不是该说一句,你们还跨越伦理。真是一点都没浪费我的苦心。”
“你的苦心?”
“宝贝,你们能相爱可都是我的功劳,不是我煞费功夫制造你,你怎么会千方百计要回到过去?你不回去,怎么让事情按该有的样子往前走?相信我,袁先生我跟他斗了几十年,除了爱你这件事他显出一般男人的愚蠢和弱点外,其他地方他都无懈可击。所以,你非跟他相爱不可。”
我悲哀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哑声说:“然后呢?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那能做的事就多了。你大概不知道,袁牧之现在的身份地位已经不容许他挑战伦理道德的底线了。时间过去二十年,社会对同性恋的宽容度已经大大提高,但有些道德是不容挑战的,比如与未成年人发生性行为,比如乱伦。”他快乐地笑了两声,“在某种程度上,我真是感谢中产阶级价值观的全球化普及,袁先生的名声在跟你发生关系后一定会一落千丈,他多年来苦心洗白的形象会毁于一旦,不要小看道德压力哦,在任何时候,用得好,它都是杀人不见血的利刃。”
“不只这样,”我摇头说,“你计划了这么多年,不应该只有这样。”
“你果然很聪明,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建议吗?用你的特殊天赋洗掉袁牧之的记忆,让他成为一个平庸无能的人。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因为他只对你不设防。”
“我不可能答应。”
“那很遗憾,我必须采取一些不必要的措施。你在一个小时后会被安排进手术室,跟张家涵先生一块,我的医生会在你们的脑子里各装一个小型炸弹。不好意思,你又狡猾又冷酷,我必须握着你的性命才能相信你。”
我贴近那面镜子,目光含泪,我看见自己的目光哀伤又痛苦,我对着镜子那边的人哽咽问:“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这是我想了好多年的问题,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没有做错什么,我不该认领这么悲惨的命运。
“为什么要杀死我的母亲?”
“为什么要让我过得这么痛苦和孤独?”
“为什么,你一点都不怜悯我?”
那边的人呼吸慢慢加重,他说:“也许你是无辜的,但你也不完全无辜,谁让你是袁牧之的儿子。”
“可是我不是。”我摇头对他说,“我不是。”
“不可能。”
“我不是,”我的眼泪滴落下来,“我跟他根本没有血缘关系。”
“姓洪的女人明明跟他订了婚,袁牧之是能跟女人上床的。”那个声音严厉了起来,“你不要狡辩,我的对手我很清楚!”
“那你不清楚你口中那个姓洪的女人只跟你发生过关系吗?你不知道她爱你吗?混蛋!你不知道她爱你吗?!” 我尖利地哭喊出声,“她爱你啊,王八蛋,她到死只爱过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