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张家涵弄回家后, 他脸上诡异的笑容总算减退, 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茫,他面无表情地长久盯着墙上的挂钟, 似乎那上面的秒针就是一切。
我自己换了干衣服,然后给他拿了毛巾, 丢到他身上说:“擦吧。”
张家涵木然地接过,却并不动手, 他头发上有水滴流下, 沿着脸上的轮廓,我侧着头观察了一下,再次断定他的轮廓属于好看那种。
整体柔和, 下巴不像我那么尖削, 而是有一个圆润和缓的弧度,在下颌骨弥合处甚至微微上翘, 像一首美好的乐曲最后结束于一个同样美好的音符上。
在医院的时候, 我用了许多时间,花了无数下午的时光在他耳边诉说,在某种程度上,现在的张家涵已经不再像以前那么畏缩而自卑,他容光焕发, 整个人就如打磨过的珍珠,透着润泽的光芒。
但即便如此,他内心仍然有固执不肯放开的部分, 无论我如何敲击,他都坚不吐实。这个部分,由张家涵本人尘封起来,加上繁复的密码锁,外面的人不得而入。
如果我用深度催眠术,可能也可以打开那把锁,但那么做无异于要重建他的整个心理建构,我怕他会有意外。
所以我任由他保留着这个部分,我等着他自己亲手去开锁,让我一瞥究竟。
也许今天机会来了。
我忽然觉得有种兴奋,我坐到他身边,直截了当对他说:“刚刚遇到的男人,你认识他。”
他浑身一僵,没有回答。
我看着他,轻声说:“你认识他,告诉我他是谁,哥哥。”
张家涵舔舔嘴唇,摇头哑声说:“对不起小冰,我不想说这件事。”
我好奇地问:“因为那个人参与过你的生活?那个生活你不愿提及?”
张家涵转过头,呼吸有些急促,随即又摇摇头,强笑说:“不要问了,小冰,我真的不想说……”
“可是你已经在回想了,”我看着他,柔声说,“回忆的齿轮已经转动,你不可抑制会想起那些往事,对不对?那个人参与了你过去的一部分生活,那一定是印象深刻的生活,你想忘记都忘不了的过往,你在那些岁月里的样子,你说过的话,你设想过的计划,你不计后果花费在其中的大量时间,你现在就已经在回想了,对不对?哥哥,告诉小冰,我也想知道你曾经是什么样的呢。”
张家涵的目光变得茫然而悠远,他喃喃地重复:“我曾经是什么样的……”
“是啊,你曾经是什么样,”我微微笑了,握住他的手,“倒退十年,你曾经的样子,这双手还没干过那么多活,也许比现在好看,你看着人的样子也像现在这样吗?你笑起来也是这样吗?那个时候,你一定比现在更相信某些东西,那个东西是什么?告诉小冰好不好?让我参与到你的记忆里,好不好?”
“倒退十年,”他脸上浮现隐约的微笑,“我很傻,一根筋,做事情不懂瞻前顾后,只知道一个劲往前冲,就算撞个头破血流也不回头……”
“是什么让你一个劲往前冲?”我问他,“你必定有类似信仰的某种东西,那个东西是什么?”
“是什么啊,”他目光中流露出凄惶和哀伤,“大概,是想有个人,我对他好,他对我也好,两个人在一块比什么都强……”
“那个人,”我皱眉问,“有确切对象吗?”
张家涵眨眨眼,不知为何,我觉得他的眼睛犹若两口干涸的泉眼,看进去能看得见经年的荒芜,积攒下来的孤寂,自我泯灭的生机。
我忽然觉得我很了解那种东西,我跟他毫不相同,我有超过他百倍的意志力和控制力,但在这样的现状面前,我发现我们其实有莫名其妙的相似性。
我伸出手掩住了他的眼睛,我骤然意识到,我试图想打开他的意志深处那道门是不道德的,尽管从理性的角度出发,只有强行轰炸这些自我设置的堡垒才能真正让他治愈,要是从前的我,大概也会毫不犹豫下手去干,但现在,我却无法继续下去。
我不愿看他崩溃的样子,宁愿他如现在这样自欺欺人地选择压抑,也不愿意大刀阔斧斫开他的内心。
他的睫毛很长,在我手心微微颤抖,很痒,我轻声对他说:“把那个东西,那个人收好吧,继续锁起来,别让回忆跑出来,没关系,愿意藏着它也无所谓,不告诉小冰也无所谓,只要你高兴就好。”
只要你高兴就好。
治愈与否也不是最重要的事,多少人怀揣着心理疾病终其一生,我们的生活本来就是到处染病的过程,不是有这样的问题,就是有那样的,机械主义的治疗方案,未必是每个人都需要的。
我叹了口气,把手从他眼睛上挪开,在移开的瞬间,他反手攥紧我的手腕,抬起眼睛看着我,欲言又止。
“别告诉我,不用说了。”
“那个男人,”他微微颤声说,“那个我们刚刚遇见的男人,是我第一个男朋友,十八岁,我那时候跟你一样大,我不知道人会那样坏,我以为,爱上谁,为他做事是应当的,他当时对我那么好,我真的不知道人会那样坏……”
我微微眯眼。
“他,他把我卖到洪都。我那时候,竟然都不知道,人是真的可以被卖掉……”
他忽然就哽咽了,我默然无语地摸摸他的头发,然后我收回手,看着他掩面哭泣,转身走出房门。
我心里充满一股愤懑的情绪,一种想撕碎什么的欲望,我把手插进口袋,摸到我的光匕首,我想如果现在让我遇到刚刚那个男人,我一定毫不犹豫宰了他。
像宰杀查理实验室那只猫那样,剖开他的肚子,让他流血而死。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止,空气中弥漫一阵清新感,我深深呼吸了一口,抬步朝刚刚遇见那个男人的地点走去。
我仔细回想了那个男人看我瞬间的眼神,那是一种发现猎物的眼神,他对我这样外形的男孩大概有近乎惯性的热衷,只可惜刚刚我没时间,不然我可以让这种热衷瞬间燃烧成为欲望。
只要有欲望,他就会再出现,那样我就能收拾他。
张家涵,我微微闭上眼,没人能伤害你,即便是在你的记忆中伤害你都不行。
我慢慢朝老板娘的小店走去,就在此时,我身边忽然传来一声汽车的低鸣。
我转过头,发现有一辆黑得发亮的车开到我身边,车窗摇下,露出一个男人微笑的脸,跟洪馨阳类似的轮廓,当然,也可能跟我类似。
是洪兴明。
我看着他不说话。
“正巧啊小宝贝,这都能碰上,去哪啊你?上来吧我送你过去。”
我停下脚步,他也停了车,然后我看了他一会说:“没有碰巧这种事,你是专程来这的。”
他微微一愣,随即笑开了说:“行,没什么能瞒得了你。上来,告诉哥哥想去哪,我带你去。”
“然后呢?”
“什么?”
“你不是会无缘无故提供帮助的人,我坐上你的车,然后呢?你想带我去哪,或者说,你想让我替你做什么?”
洪兴明的笑有些发僵,随即说:“小宝贝,你疑心病太重,你长这么可爱,为什么说话却像极了我家的老头子?有人拿点东西孝敬他都要猜忌半天,哥哥就是想来看看你,跟你说说话,行不行,啊?”
我看着他,随后说:“你带着诱饵来,像钓鱼一样,你觉得你有哪个东西是我想要的,说吧,那是什么?”
洪兴明抿紧嘴,随即用力打了一下方向盘,开门下车,他身高比我有优势,站近了用俯视的目光盯着我说:“小王八蛋,你他妈就有本事煞风景,我说咱们不能好好调调情,说说话,搞好气氛先吗?”
“我没兴趣。”我冷淡地后退了一步说。
“你,”他一下语塞,打量我的眼神中带了探究,终于点头说:“好吧,我找你确实是有事,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条件。”
他微微笑了,勾起嘴唇说:“我还真他妈就喜欢你这个样子,这么张小脸硬邦邦说条件这种话,怎么就那么招人稀罕呢?”
“这个原因只有你知道。”我冷冷地说,“也许你潜意识里也认为人不该多说无意义的废话。”
他哈哈大笑,点头说:“对,无意义的废话多说了,确实是浪费时间。”
“而且会消耗你的意志。”
“而且会消耗我的意志,”他微微眯眼,眼睛中闪过瞬间厉色,随即又抹去,对我温和一笑,说:“我想请你帮的忙很简单,就像上次那样替我看一场赌局,事成之后,我仍然会给你两百万作为酬劳,你不是需要钱吗?这个生意没必要挡在门外。”
我抬头看了看天,说:“你错了,我现在不想要钱。”
“你要什么?”
“我要找一个人,”我把视线转移到他脸上,“很多年前,张家涵曾经被一个人卖到洪都,我要你帮我找出那个人来。”
洪兴明有点愣忡,随即说:“这个难度有点大,你知道洪都虽然也姓洪,但它是洪仲嶙的产业,我没有权力过问他那边的事……”
“你做不到?”
他沉吟了一会,点头说:“行,三天以内,我给你答复。”
我点点头,洪兴明看着我,好奇地问:“你要替你哥哥报仇?是这个打算吗?”
我皱眉说:“报仇吗?伤害已经造成,报仇对弥补伤害是没有意义的。”
“那你要把那个人找出来干嘛?”
“没干嘛,我只是想宰了他。”我淡淡地说,“我不喜欢他,他那样的存在,不该活着。”
洪兴明扑哧一笑,拍拍我的肩膀说:“小宝贝,要知道宰了一个人不是什么高招,你要有本事,就该让你哥受过的苦在他身上轮一遍。”
我困惑地问:“让他爱上张家涵然后被张家涵卖掉吗?”
洪兴明哈哈大笑,点头说:“对,这样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