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一次确认有关人的情绪我要观察和学习的还有很多, 我现在是能准确无误地辨析人的情绪范畴, 但我并不能很明白这些情绪的生成,因为究其成因,总有我无法理解的, 超出逻辑和理性范畴的成分。
比如刚刚的袁牧之,比如现在的洪仲嶙。
袁牧之已经把手握到腰后的枪柄处, 就连我也在考虑要不要把光匕首抽出来,毕竟洪仲嶙在意志力与格斗方面是个劲敌, 哪怕袁牧之拿枪指着他的头, 也难说他会不会有反手之力反败为胜。
但我观察了一下后否定了这种看法,因为洪仲嶙此时此刻看起来并不具备攻击性,首先是他很疲惫, 不仅是体能上的消耗, 也有精神上的磨损,若不是他有强硬的意志力, 恐怕这个人早就该倒下了休息;其次, 他尽管话语中威严不减,气势不弱,但盯着张家涵的眼神却不自觉流露出痛苦和哀求,这是相当软弱的情绪,我曾经以为他这种人可能到死都不会外露出来的东西, 但现在却流露出来,而且很直观,并不复杂。那就是内心欲望的袒露与欲望无法得到满足的痛苦。
我把手伸到袁牧之藏在身后, 准备拔枪的手背上,袁牧之转头看我,我朝他轻轻摇摇头,袁牧之吁出一口气,缓缓放下手。
此时天空突然响起一声炸雷,雨点更大了,横打进来,门被一阵剧烈的风刮得砰一声巨响。
张家涵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而洪仲嶙却没有踏进一步。他抿紧嘴唇,几乎有些恼怒地盯着张家涵,哑声重复问:“没听明白?我再说一次,你要怎样才肯回我身边?嗯?”
张家涵摇摇头,他白着脸,微微发抖。
“你要什么?他妈的只要你说得出来,我都答应你,这总行了吧?啊?”洪仲嶙怒道,“难道你要老子当着人的面低三下四求你?真要那样?你想清楚了!”
张家涵恐惧地转头看我们,袁牧之正要说话,洪仲嶙转头喝道:“别插嘴,这就是我跟他两人之间的事,你让他自己说!”
我皱眉,慢慢下床,找好我的拖鞋穿上。然后我啪嗒啪嗒走到张家涵身边,洪仲嶙低喝说:“臭小子,你也一样,都他妈给我闭嘴,让张家涵一个人说!”
“我不认为现在是能理性交谈的时候。”我说,“张家涵现在不适合做出任何不违背其本心意愿的判断或决定,而且你大声嚷嚷会给他增加心理负担,该闭嘴的是你才对。”
洪仲嶙冷冷一笑,点头说:“张家涵,你不觉得奇怪?这么多年来,像他这么嚣张的小子,在我跟前能有几个?”
张家涵浑身一颤,想也不想,一把将我扯到自己身后,呼吸骤然急促。
“一个也没有。”洪仲嶙负手站立,傲慢地环视了我跟袁牧之,冷笑说,“还包括袁少,你三番两次挑衅我,你也不奇怪,我居然这么心慈手软?”
“不敢,”袁牧之微笑说,“洪爷以和为贵,有大胸襟大气魄,我深感佩服。”
“不用给我戴高帽,我忍你们,只是因为看在张家涵的面子上。”洪仲嶙淡淡地说,“我十三岁自己出来开辟洪家分支,这二十来年该做不该做的都做了,到今天道上的弟兄们赏脸叫我一声洪爷,可没叫我洪大善人。要不是以前对不住张家涵,今儿个我连这些话都可以免,直接把人带走完事。我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劲来问你要什么,问你想开什么条件,张家涵,你觉着我这么做,是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
“不,不是……”张家涵垂下头,颤声说。
“至于你,袁少,我说句你不中听的,今儿个我就算真不顾不管把人直接带走,你能耐我何?你掂量一下自己的能耐,我洪仲嶙如果真要张家涵这个人,你能耐我何!”
他暴喝一声,气势十足,目光锐利且志在必得,张家涵吓得又退了一步,袁牧之面色沉重,慢慢从腰后拔出枪,迅速指向洪仲嶙的脑袋。
“真要撕破脸动手?”洪仲嶙冷笑问。
“我是没您有本事,谁让我不姓洪,吃干喝稀全得靠自己个呢?”袁牧之勾起嘴角,轻松地说,“可我就是天生好重情义,人我是绝对不可能让您带走,我阻挡不了,那就得拼了命留您一回,洪爷,到时候枪子不长眼,我可担保不了不出点啥意外,我无所谓,泥腿子上路,穷光蛋一个。可您不同,您是谁啊,道上被人称爷的,最年轻可就是您了。”
洪仲嶙手一挥,门随即被人踹开,冲进来十几个大汗,个个拔出枪对着我们,洪仲嶙歪着头笑了笑,对我说:“小弟弟,怎么办?你家袁牧之哥哥要输了,他以为拿枪对着我就赢,可就算是杀了我呢,他自己也走不出这间房,更何况他杀得了吗?”
“至于你,小子诶,你也许是有点本事,可你能同时制住十几个人?这十几个是我过命的弟兄,我给他们下了命令,哪怕你制得住我,他们今天也非带张家涵走不可。”
洪仲嶙微笑着默默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巧的手枪,在手里熟练地转了几转,然后猛然抬起手,把枪口对准袁牧之,对张家涵,偏着头说:“张家涵,你现在再回答我一次,你要怎样,才肯回到我身边?”
这句话中的威胁意味已经大增,我皱了眉,想着这种情况大概也只能冒险给洪仲嶙催眠,不然张家涵可能会有微笑。
我刚一动,张家涵就反手按住我的肩膀,其间,剧烈的雷声间隔很短地轰鸣着,硕大的雨点砸在窗玻璃上几乎令人怀疑会不会将玻璃击穿。我看到他脸上浮现一种类似悲愤的感情,却很浅,终究被浓重的无奈覆盖上,随后,张家涵轻轻地喘气,他走向袁牧之,伸出手掌罩在他的枪口上。
“今天谁也没必要开枪。”张家涵声音干涩地说,“都不要开枪,好吗?”
袁牧之说:“张哥,今天的事兄弟给你做主,总之不让你受委屈就是。”
“我知道你能担当,是个好弟弟。”张家涵用一种很平静的口吻淡淡地说,“从你当年带人把我救出洪都,我就知道,这辈子都欠了你的恩,其实咱们哪里有什么过命的交情?不过小时候我给你吃了两口饭,如此而已,你要说还,早还了千百万倍了。”
“张哥,话不是这么说……”
“没必要,真的,”张家涵摇头,他甚至微微笑了,轻声说:“你看看小冰,那个二孩子恐怕还不懂发生了什么,我不放心他,你替我好好看着他行不?”
“张哥……”袁牧之瞪圆眼睛,伸手要抓他,张家涵侧身躲开,转头对我说:“小冰,你过来。”
我迟疑了一秒钟,终于还是吸着拖鞋啪嗒过去。
“你往后,要听大头的话,他,他如果欺负你……”他看着我,忽然有些说不下去。
“我自然会欺负回去。”我疑惑地问,“你说这些话是在告别吗?”
“不是,”张家涵微笑着说,“我不会离开你。”
“那就好。”我点头说,“你要归我养活的,谁来抢也不行。”
“我知道,”他的目光中涌上一层泪雾,随即又隐去,然后他收紧五指,对袁牧之说:“把枪收起来吧。”
“张哥……”
“收起来。”他加重了语气,“除非你想打穿我,否则就收起来。”
袁牧之深深地注视他,随后点点头,抿紧嘴唇,带着难过,将枪啪的一下收起来。
他一收起枪,洪仲嶙笑了笑,也放下举枪的手。
但那一屋子男人的枪口仍然对着我们。
我冷冷地打量过去,发现所有的人几乎都是一副表情,那是一种习惯了杀戮的冷酷表情,我很熟悉这种表情,在地下室外,那些雇佣兵们无一例外全是如此。要击溃这层外在的硬壳不是不行,它需要时间和环境,可现在不行。
我觉得事情的麻烦超出我的预期。
“过来,跟我走。”洪仲嶙伸出一只手,对张家涵说。
“走去哪?”张家涵轻声问,“您觉得,我能去哪?”
洪仲嶙皱眉,耐着性子说:“先暂时住我的房子,你要不喜欢,我再给你换。”
“然后呢?”
“什么然后?”洪仲嶙淡淡地笑了,“你不放心?行,我当着这些人的面答应你,往后一定会对你好,该你的不该你的,我都给你,这样行了吗?”
张家涵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豁出去说:“给了钱,然后你下回把我送出去,就更顺手了,是这个意思吗?反正都付过钱了,想怎么玩怎么玩,玩腻了转手就可以丢出去,是这样吗?”
洪仲嶙的脸色骤变,强撑着说:“那件事,是我办错了,我往后不会再那样……”
“我没觉得您有错。”张家涵握紧拳头,抬头说,“我只是想提醒您,我现在身体不行了,人也老了,就算这张脸您曾经瞧着还过得去,可禁不住会变得越来越难看。洪都有的是比我年轻漂亮的孩子,您何必做这种蚀本生意?”
“你跟他们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张家涵苦笑一下,“要说不一样,只不过我比别人窝囊,他们个个精明,只有我被克扣奖金也不敢说,客人不给小费也不敢讨,有时候被同行嘲笑欺负,也不敢说一个字。”
洪仲嶙皱紧眉头,踏前一步问:“有这种事?你放心,回去我都给你一个个提溜出来让你出气……”
“我不求那样,我只是想过自己的小日子,赚点钱养活自己,有空给弟弟们做点好吃的,存点钱够养老,医疗保险什么的跟人一样能买,我忍了这么多年,我就这点念想,就这点念想,你都看着不乐意?”
“我不是,”洪仲嶙目光中流露出心疼,伸出手说,“跟着我,这些事我给你安排,好不好?”
“现在说好不好有什么意思?”张家涵惨淡一笑,“你带了这么多人来抓我,其实真没必要,我算个什么东西也值得你兴师动众?可我就算是个窝囊废,我也,我也想过点人过的日子,你说,再回去跟你,我除了当你解闷的玩意儿,我还能算个人吗?我这么些年苦哈哈地熬着,又算怎么回事?我是自己在哄自己玩吗?”
他随后环视了四周,笑了笑说:“洪爷,我以前都很怕你,但今天不怕了,您要把我往死路上逼,我还有什么好怕的?我忍了多少年,在福利院的时候忍,在洪都接客的时候忍,跟着您的时候还是忍,多少事,我以为忍忍就过去,可老天爷就是不让我过去,一道坎后又是一道坎,没完没了,苦日子都没边了。我真他妈觉得累。太累了。”
我听出他语气中有说不出的凄凉和无望,这是一种真实的消极情绪,带着自我毁灭的欲望,我警惕地观察他,就在他说到“太累了”三个字时,我看见他手中寒光一闪,我离他最近,想也不想,立即扑过去攥紧他手中的东西,一阵剧痛传来,我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握住的是我那柄丢失的“疯狗”匕首。
原来,这柄匕首一直在他那。
我咬紧牙关,盯着他说:“这个刀是我的!”
张家涵惊呆了,他看着我,剧烈颤抖。
“你喜欢,我可以送你,但刀刃不是对着自己,该对着你讨厌的人!”我一字一句地说,对他下了指令,“把刀松开,还给我!”
他流下眼泪,摇头说:“不……”
“听话,把刀给小冰,好不好?”我放柔声音,加大催眠,“你看,小冰的手流血了,你要他伤得更厉害?”
张家涵立即摇头,随后松开了手。
疯狗匕首哐当一声掉到地上,我顾不上捡那个东西,上前抱住他,拍着他的后背说:“快点把自我毁灭那种欲望丢掉,听到没有,我要你活到寿终正寝,我给你留了钱,你爱买什么保险买什么,我只要你活到寿终正寝,不是谁都能活那么久的,你要努力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