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为浩子的少年这次发出的噪音格外刺耳, 因为他总在翻来覆去说一句话, 那就是“你不要不管我”。我觉得这句话首先从心理建制上就反应说话人的脆弱,他的内心太过卑怯,以至于讨好他人, 按照他人的标准来建构自己的意义成为一种下意识选择。而一旦对象对他的行为不作回应,便自然而然产生恐慌, 产生被对方遗弃的紧张不安。
但他们之间为何会是一种遗弃与被遗弃的关系?他们难道不是俩个独立自主的个体吗?我不由产生了点好奇,偷偷从被子里钻出头来, 正看到名为浩子的少年抱着袁牧之的腰哭得涕泪交加, 看起来格外丑陋,而且脸上糊着的也不知道是眼泪还是鼻涕,我嫌恶地皱了眉, 坐起来把被子裹在头上, 说:“他好脏。”
那位浩子的哭声一下停止,他瞪大眼, 像是刚刚发现我的存在一样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然后,他的眼神变了,变得无比怨毒,就如冷血动物要攻击时闪现的狠利目光一般,看得我大惑不解。我想我只是让他不要再重复无意义的唠叨而已, 为何他看起来像要将我生吞活剥一样。
“浩子,你先回去,有事以后再说。”袁牧之推开他, 对我说,“小冰,你给老子躺下睡觉,看什么热闹啊你,立即闭嘴睡觉!”
我不理会他,却直直迎视着浩子的目光,我的态度显然越发激怒他,他眼中的愤怒和痛苦越积越多,多到已到达令此人选择与以往不同行径方式的地步。
真是很有意思,从第一眼看到这个少年至今,他也就是这一刻的情绪最令我满意,那是一种处在崩溃边缘的暴怒,虽然我不太明白原因何在,但我看得出这个人是真正在恨我,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这么恨我,我顿时感到一种兴奋油然而生,我一边兴致勃勃地悄悄挪到一边把枕头下的光匕首握在手里,一边决意要将这种情绪撩拨到制高点。
“你好啊可怜虫,”我想了想他上次说过的话,轻声说,“你看起来比上次还糟糕,简直肮脏了几倍,怎么,你又来宣扬你有多爱袁牧之?你对他的占有欲有多强烈?真悲惨啊,难道你没发现,你的占有欲对他来说,只是一种令人厌恶的负担吗?”
他的脸色立即变白,鼻翼呼哧呼哧地扇动,呼吸变粗,胸口起伏不定,明显已经到了情绪的临界点。我继续观察他,同时加把劲说:“你还哀求他,你求他不要不管你,可是凭什么他就得管你?只是因为你爱他?只是因为你的占有欲对方就不能不管你?真可笑啊,这两者之间既无逻辑联系,也无道德压力,你不觉得说这种话除了让你显得越像条可怜虫外毫无意义么……”
浩子抖着声问:“袁大哥,你就让他这么说我?”
袁牧之轻咳了一声,喝止我说:“别说了!不是让你睡觉了吗?”
我突然就对他说这句话格外不喜欢,一种当初在医院里被张家涵呵斥的怒气骤然升起来,我原本只是实验一下这个少年的情绪表现,但突然之间我改了主意,我盯着他的眼睛,柔声说:“你真可悲,你大概是我见过最可悲的雄性。如同一个雌性一样依附在别人的臂膀下,没有自我,没有灵魂,全部目光只看得到那么点卑微的感情,竭尽全力也追赶不上喜欢的人一星半点步伐。你终日烦躁,无所事事,发脾气和任性占据了你生活的绝大部分内容,你想引人注意,但却没有相应的本领,只能靠夸大情绪来表演你的感情。你连感情都必须靠吼叫和歇斯底里才能博取人关注,我都不明白你这样的人继续费劲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浩子神色迷茫,他愣愣地听着,神情绝望,眼角不断渗透出眼泪。袁牧之一瞥之下脸色一变,冲我大吼一句:“小冰,闭嘴!你想干嘛?啊?你他妈想干嘛?”
我瞥了他一眼,勾起嘴唇淡淡地说:“很明显,我不喜欢他。不喜欢的东西还要出现在我眼前,这是找死。”
“你!”他一时语塞,反过头抓住浩子的肩膀猛地一摇,怒道:“给老子醒过来,别听他的,浩子,你他妈听到没有!”
浩子始终泪流满面,却没有看他,而是沉浸在自己的悲恸中不能自拔。我裹着被子居高临下看着他,有些赞许说:“果然,人的情绪到达临界点,是施加催眠的最佳时机。”
“原冰,”袁牧之吼道,“你给我解了他的催眠,听到没!我不是开玩笑,小冰,你他妈的非要把一件小事弄得不可收拾吗?”
我疑惑地看着他,问:“你要他回复原状?你明明也很厌烦。”
“是,我很厌烦,但我同样不想他出事!”袁牧之大踏步过来握住我的肩膀说,“解除他的催眠,他是惹人讨厌,可不至于到让他消失的地步。解除他的催眠知道吗?不然以后你跟我都得后悔!”
我不明白我有什么好后悔,而且我很不喜欢他这个语气。于是我推开他,恶意地冲浩子打了下响指,同时说:“你听见了?你爱的男人亲口说的,他厌烦你,浩子,他厌烦你,你的爱情毫无意义……”
“你个惹祸精!”袁牧之冲上来捂住我的嘴,但为时已晚,这时浩子已清醒过来,他愣愣地盯着我们,随即眼中露出凶光,尖叫一声,从腰际拔出一把匕首直直刺了过来。我轻轻一笑,从被窝里悄悄拿出早已摸到手的光匕首,打开了就要横削过去。我想得很完美,这个弧度过去,我要将浩子的匕首削成两段,然后再往上一挑,这个人脸上非划出一个大口子不可。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这么做,大概浩子的脸实在不讨我喜欢。而且同样的,他一匕首下来也是冲着我的脸部而来,估计他也不喜欢我的脸。
但我的光匕首没能挥出去,因为袁牧之把我的手腕狠命攥紧,然后他用手肘一撞一挡,将浩子的匕首打飞,同时他自己的背部也被割开长长一道伤痕。
浩子一下子吓懵了,他盯着袁牧之的伤口,眼泪直直流了下来,露出伤心惶恐的神色,我等了五秒钟,见他仍然只会盯着伤口哭,不耐地甩开袁牧之的手,将身上那件浴袍脱下直接捂到他伤口上,觉得那个血很碍眼,于是用力按了按。
袁牧之抓住我的手,冲我嘿嘿一笑,说:“不疼,别怕。”
我于是更用力按。
袁牧之闷哼出声,哀求说:“小祖宗,我错了,很疼,你轻点。”
我满意地点头,对他说:“撒谎对我没用。”
袁牧之笑了,握着我的手,转头对浩子说:“还不走?”
浩子愣愣地看着他,摇头哭着说:“哥,大哥,我不是有意的,我真不是……”
“你非要我把话说开?”袁牧之叹了口气说,“走吧,我早就说过,咱们做弟兄合适,但要是别的,不行。”
“为,为什么不行?”他哇的哭出声,“你以前明明也答应过可以试试……”
“你要觉得是我的错也成,”袁牧之看着他说,“那就怪我,你要打要罚,咱们照道上的规矩来。但咱们能不学娘们那套吗?能不拈酸吃醋拔刀杀人行吗?大老爷们拿得起放得下,就算做不成情人,就冲咱们从小的交情,你也是我一辈子的弟兄。这样还不够?你如果非要执迷不悟,那就是逼着我瞧不起你,刚刚小冰的话是难听了点,但话糙理不糙,你回头看看你自己这俩年,就为了要缠住我,你眼里还看得到别的吗?你把你自己折腾成什么样?没出息!”
“我送你去读书你嫌麻烦,我让人教你本事你没耐性学,让你跟着阿苏他们学做事,你倒好,把人都给得罪光了还不自知。这两年,你他妈整天就只学会一件事,无时无刻不在盯我的梢,看我有没有搞男人。我忍你是因为你不懂事,但我把话给你说明白,别说我对你没那意思,就算有,被你这么折腾两回,我要还跟你在一块,那就是擎等着道上其他人看笑话。”
袁牧之叹了口气说:“浩子,我是指望你能当我的左臂右膀,当我袁某人比肩的弟兄才要栽培你,你要自毁前程,我无话可说。但有一条,你要再对小冰动手,别怪我不客气。”
“我就知道你对他……”浩子抖着声说。
袁牧之打断他,淡淡地说:“这一刀我还是不跟你计较,但这是最后一回,再来一次,兄弟都没得做。”
浩子脸色青白,他看看我,又看看袁牧之,目光闪动,想说什么,却终究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走吧。”袁牧之挥挥手。
浩子后退了一步,却盯着我说:“你等着。”
我皱眉说:“等什么?我对你要做的事没兴趣,不存在等的可能性。”
他咬牙瞪了我一眼,随后转身,飞快跑出这个房间。
他一走,袁牧之就哎呦出声,龇牙咧嘴地说:“小冰小冰,我好疼。”
“疼该去医院。”我认真说,“专业人士才能处理这么长的伤口。”
“我要为这点小伤上医院,传出去就是笑话。你帮我上药吧啊?他妈的你缩什么,老子难道不是为你挨的刀?”
“多此一举。”我淡淡瞥了他一眼,抚摩我的光匕首说,“你是怕我弄死他。”
袁牧之看着我,随后一把将我揉入怀里,紧紧抱着说:“别生气,咱不跟他一般见识行吗?”
我反肘一下击中他胸口,迫使他松开,突然不想跟他说任何话,于是倒回床上蒙上被子。
“你还真的不高兴了?”袁牧之悄悄地过来说,“小气包,别这样行不?”
我翻了个身蒙住耳朵。
他闷声轻笑,伸手隔着被子搂住我,轻声说:“小冰生气了,后果很严重,袁哥知道错了,给我个解释机会好不好?”
“不给。”我不满地说,“我现在不想听你的声音。”
“可是我特别想说怎么办?”
“那你离我远点,别吵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