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里填满食物容易令人疲倦, 我之前虽然小睡了一会, 但并未真正缓解疲劳,因此这次的睡得格外沉,且一个梦都不做——这对我来说是很难得的, 除非身体已经达到疲惫的极限,我很少会放任自己闭上眼睡那种每个毛孔都舒展开的觉。
中途我隐约醒来一次, 发现自己全身赤#裸身处一大缸温水当中,我受伤的脚被人拿透明的塑料薄膜牢牢包扎架高免得弄湿, 身体其余部位则浸泡在温度舒适的水中。我悚然一惊, 猛然间想坐起,却被身后一双粗胳膊搂住,袁牧之的声音低沉而柔和, 在我耳边轻声说:“没事, 咱哥俩一块泡澡呢,乖, 继续睡啊, 哥帮你洗,完了再把你弄床上舒舒服服睡去。”
“有软软的床吗?”
“有。”
“我讨厌被子里填羽毛。”
“放心,没有羽毛,都是棉花。”
“嗯。”
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劲, 但说不上哪不对劲,似乎有个什么细节不太符合逻辑,但我实在太过疲倦, 而水的温度又实在太适宜,袁牧之在我身后同样光溜溜的没穿衣服,不知为何想到这点我心里一松。我低头看他的胳膊够强健,就算我睡着,他也有力气防止我滑入池底溺水,他的掌心长有茧子,搓在背上应该能帮我洗干净皮肤上的污垢。而且他洗得很用心,我的胳膊肘和膝盖弯他都尽可能洗到了,除了臀部和生殖器部位他洗的时候格外慢,弄得我有点发痒之外,其他都还算好。
虽然他的体温比往常更热,但可能是水蒸气熏到的缘故,除此之外我没想挑剔其他的事,于是我满意地重新闭上眼,头贴到他胸膛,他的心跳仍然很快。
但他说过,那与我无关。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勉强说:“洗发水,不要花香味的。”
袁牧之说:“知道,这是柠檬味的。”
我放心地放松身体,蹭蹭他的皮肤,有点滑溜,但不影响肌理紧实的质感。
“睡吧,乖宝。”他在我脸上印上湿乎乎的嘴唇。
我略嫌不满地抬起手背擦了擦,继续入睡。
好像听到此人低低的笑声,这种意义不明,所指含混的笑似乎自今天他重捡回我后就频频出现,我决定对此不予理会。我靠在他怀里安然入睡,在这一刻我能确定袁牧之会把我洗干净,他说过会有软软的床让我睡就一定会有,无需论证,我确信他说的是实话。
伴随而来的确认内容还包括:他说过让我睡,那么这一觉就不会被人打扰,不用担心有人突如其来地闯入,不用把小刀贴身藏着,不用随时戒备着谁一靠近就往其颈动脉处用力划拉一下。
我在迷糊之中想的是斯巴达以体能标准将国民分成三六九等不是没有道理的,像张家涵那一类的,即便跟他共处一室你也不会掉以轻心,因为若有强大的敌人攻入你要瞬间摸到武器予以还击,因为你的战友不足以掩护你;但袁牧之这种则不同,跟他睡一张床上会麻痹人的意志,因为若危机来临,你会自然而然让出攻击的主导权,因为他远较你强壮和敏捷。
我在入睡前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不要跟袁牧之呆一块太久,不然很容易由于在力量上对他服从而消磨自己应对危险时的反应度和灵敏性。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果然睡在柔软的床上,床很大,但只有我一个人。阳光透过窗帘射进来,我发现自己躺在一间装饰模式化的房间内,风格单调而统一,色调也选择从棕色到浅淡的米色自然过渡。我揉揉眼睛,觉得精神很饱满,掀开被褥的时候我低头看到自己身上套着浅蓝色格子的睡衣。衣料触感柔软,面料应该是棉布,上面印了一只只同一面貌的卡通小熊。
我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受伤的脚上包裹的白绷带干净完好,我试着转动了一下脚踝,脚上仍然传来剧痛,看来今天以内仍旧要受制于脚伤。
我皱皱眉,拖着伤腿进盥洗室洗漱,然后出来,在床边的书桌上发现我的背包,旁边有张纸条,上面写着一行中文,大意是让我起来后别怕,会有人来管我吃喝等,他有事先走了,落款人是袁牧之。
他的笔迹端正,但笔划力透纸背,我知道古代的中国人相信笔迹能呈现一个人的精神境界和他的性情修养,我觉得这个说法太过夸张,但一个人的笔迹很部分呈现心理状况是成立的,袁牧之的字结构严谨,笔划清晰,仿佛一个谨慎的书记员在做工整的记要。
但问题在于,袁牧之不是这么一个人,他是个欲望强烈且善于攻击的男性,这样一个人却拥有截然相反的笔迹,若不是他惯于伪装,便是他除了给我看到的这一面外,还有另外我意料不到的成分。
这是个越来越有趣的观察对象。我盯着他的笔迹看,同时想起他说的话,人是复杂的。
非理性和自相矛盾,互相排斥而又互相依存,意志坚定的人也许不过是因为比别的人善于突显一种情绪,而冷静的人,也许不过是因为他比别人善于整理情绪。
我正想着,门外忽然传来三声轻轻的叩门声,我放下纸条,将光匕首从背包内拿出,悄悄藏在身后,慢慢踱到门口,问:“谁?”
“是我原少,我是董苏,大哥吩咐我给你送衣服和吃的东西。”
听声音是那个董苏的,只是他的声音中似乎压榨着一丝无奈的什么,我疑惑地皱眉,轻轻打开门,半靠着门板,果然看到他推着一个餐车,微笑着站在门口。
他的微笑今天显得格外勉强,而且他显然也不介意让我读出这种勉强,我牢牢盯了他一分钟,确定他没有流露任何攻击的欲望,于是侧身让他进来。
“睡得好吗?”他笑着问,“你一天没吃东西了,我想这个时候你也该醒了,就自作主张叫餐厅准备了点饭菜,大哥说你偏好家常口味,要喝炖汤,还好这家酒店的中餐不错,不然我还得出去给你找外卖。”
“你不在乎。”
“什么?”
我看着他,柔声说:“你不在乎我睡得好不好,你也不在乎我吃没吃过东西,你做这些都是因为这是你的工作,所以你不得不去做,你习惯于掩藏自己对工作的不满,或者应该说,你对工作不满与否都不影响你去完成它。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今天你不掩饰这种情绪了?你遇到什么事?”
董苏的眼中现出迷茫,他呆呆地看着我,说:“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很明白我在说什么,”我微微一笑看着他,继续给他施加催眠,“告诉我,是什么令你对今天踏进这个房间来见我充满厌恶?”
“我没有厌恶,我只是不太想……”
“你为什么不想?你不想见我,还是不想做你见了我后要完成的工作?”
他眼中现出挣扎,这是一个意志很坚定的人,我再度确信这一点,我于是加重催眠说:“告诉我,你到底在犹豫什么?”
“我,”他沮丧地说,“我不想今晚带你去维多利亚酒店。”
我感兴趣地说:“告诉我原因。”
“你,你想去看那位洪小姐,你的目的就是去看她,可能还想借机会认识她,接近她,你喜欢她,我警告过你,但你还是要这么做……”
“在这件事上你并不关心我做什么,你关心的是别的东西,”我问他,“是什么?”
“大哥……”他迷茫地说,“大哥很喜欢你。”
“然后呢?”
“但你却要去接触另外的女人,你会激怒他,会有麻烦。”他痛苦地说,“现在我们还没有跟洪家对抗的实力。”
我认为袁牧之喜欢我是一种很个人的情绪,它跟我去接触洪馨阳并无联系,而至于激怒他,这更加滑稽。
但我明白他最根本在担心因为我而对袁牧之不利,于是我安抚他,柔声说:“放心,我不会惹麻烦,我只会安静地跟着你,你要相信这一点,不要做无谓的担忧好吗?”
他竟然在催眠的状况下直接摇头,喃喃说:“我不信……”
我皱眉,加重语气说:“你信的,不要阻碍自己相信这个,我只是个对谁都无害的十八岁少年,只是对传说中的大酒店心存好奇,我只是去见识一番世面,而你的任务,就是陪着我,让我方便进场和出场,好吗?”
他愣愣地点头。
我满意地微眯了眼,在他耳边打了个响指。董苏逐渐清醒,他困惑地环视了一周,随即恢复常态,对我恭敬地说:“对不起原少,我刚刚有点走神,请您用餐和换衣服,我们待会去维多利亚大酒店,大哥说了让我带你进去,到时现场有拍卖会,大哥让我转告你,有喜欢的东西就拍一件,他送你。”
“什么东西?”
“多是上流社会的小姐们捐出来的首饰名表之类,不过可能也有适合你用的玩意,但大哥说,你只能拍一件,让你千万挑好了。”
“吝啬。”我皱眉说,“我的脚还是疼,走不了路。”
“不用担心,我带了轮椅,到时候你坐着我推你进去。”
所谓的轮椅就是有轮子的椅子,这种发明为无法行走的人提供便利,但对健康却不得不坐在上面的人而言却是一种考验耐性的工具,尤其是当推着你的人故意延缓脚步的时候。
我说故意是因为董苏尽管接受我的指令,认为我不会主动惹麻烦,但他心里还是认为我会被动惹麻烦,因此他不乐意带我出入众人眼皮底下这种意愿就会时不时冒出来——而且他非要撒谎,将此解释为怕我坐得不舒服,必须推慢一点。
将自己的意愿以为他人着想为理由表达得理直气壮,这是我今天学到的东西。
我此刻有点想念袁牧之,因为如果是他推着这个轮椅,一定健步如飞,才不会管我如何。我不耐地拿食指瞧着扶手,问:“袁牧之为什么不在?”
“大哥工作忙。”
“说具体点。”
“今天晚上好像他要见重要客户。”
我不耐烦了,猛然转头盯着他说:“别撒谎,你骗不了我。”
董苏脸上现出怒气,但均一闪而过,他想了想说:“这个慈善拍卖会是洪家主办,如果大哥到场,会被人猜测他来的目的,因为今晚会来不少千金小姐,大家一定会猜大哥是来找联姻对象的。”
“联姻?那是什么?”
“就是找结婚对象。”他简单地说。
我点头问:“那又怎样?”
“那样会使一些形势超出意料之外和变得难以控制,搞不好大哥最后真的不得不娶其中某个女人。”
我皱眉说:“袁牧之是个同性恋者,他怎么跟异性结婚?一对配偶的性取向不同,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董苏在我身后尴尬地说:“原少,咱们别在大庭广众之下谈这个好吗?”
我表示同意,于是他默默推着我走进维多利亚大酒店那个金碧辉煌的大厅,我注意到帮我们开门的不是那晚那位年轻人,而是另一个善于堆笑的稍年长的男人。
他穿着黑色西服,带着领结,对我们微微鞠躬说:“两位来了?先生们,请跟我来。”
态度殷勤得好像领着客人进自己家的主人。
我拿手扭了扭喉结下同样的领结,不明白为什么因为配戴了这种蝴蝶状的丝织物对方对我的态度就截然不同。董苏在后面制止了我:“原少,请不要拿掉你的领结。”
“为什么?”我有些不耐地问,“这东西未必美观,而且碍事,另外你系得太紧,妨碍我呼吸。”
“不可能,”他说,“我万分小心不要勒紧你,所以那只是你不习惯的心理作用。”
我低头扯着自己身上白色的西服问:“就因为多了这身衣服,那个人才让我们进来吗?”
董苏说:“要求客人着正装是高档酒店的基本规定。”
“我认为这种规定会灭亡。”我不无恶意地说,“中国封建王朝中规定着装的条条框框更多,历史证明都灭亡了。”
“可会有新的规定产生,”董苏带着耐性跟我对话,“人类社会就是这样。”
“自我束缚。”
“自我束缚。”他点头,“难得我们有一致的意见。”
“我对此也很欣慰。”
我们一起闭嘴,董苏将我推进电梯间,身边穿梭的都是这类明显在衣着打扮上下了功夫的男女。我掏出手绢捂住口鼻,因为他们无一例外,身上都散发人工香料的味道,等电梯到的时候,我敲着扶手催促董苏说:“快走快走。”
董苏笑出声来,低声说:“是,少爷。”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笑,但我想起这件事的重要性,于是问:“你身上喷了人工香料吗?”
董苏一愣,随即说:“没有。”
“最好别喷,”我认真告诫他,“哪怕出于求偶的目的,这种香味也不会帮助你获得雌性的青睐。”
董苏憋着气说:“少爷,我求你别说了行吗?”
真是不识好人心。我略带不满地四处打量,发现我们进了一间灯光璀璨的华丽大厅,里面已经聚集不少人,董苏把我推进去,在我耳边说:“拍卖会开始了,看到那个屏幕了吗,上面会显示被拍卖的东西。”
一个男人站在台上对着麦克风聒噪不已,我皱眉问:“为什么他会站那?”
“他是司仪,主持拍卖的。”他说,“你要看中了哪件东西就告诉我,我帮你拍。”
我摇头说:“往前点,我这么坐着太矮。”
董苏点点头,将我往前推进,不少人给我让路,看着我的目光都流露出好奇和惊诧,甚至还有赞叹与嫉妒,我觉得莫名其妙,难道会有人嫉妒我坐在一张轮椅上由人推着走?
突然,我对董苏说:“停下。”
他停了,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正前方,那里有个妙龄女子穿着曳地长裙,裙摆很宽,由一层层轻纱点缀而成,这令她整个人看起来就像笼罩在一层烟雾中。她身上没戴那种亮晶晶的首饰,卷发天然披在身后,脸上笑靥如花——如果花朵能开得这么好看的话。
洪馨阳。我看着她,在心底默默念这个名字,洪馨阳。
她大概感受到我的目光,眼眸一转,瞥向我这,有些意外之余,却立即冲我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她认识我吗?”我呆呆地问。
董苏说:“她只是礼貌性跟你打招呼,原少,你别老是盯着人不放,这样不礼貌。”
我才不管礼貌这种东西,那与我何干?我近乎贪婪地看着她,她身体的构造、比例,她的皮肤,她的笑容,她看起来很完美,人们很难在这样的女性身上找到一丝冷酷自私的痕迹。但为什么要抛下我?
我感觉我的眼眶有些发热,我看着她,我脑子里一直在回荡这个问题,我的母亲,你为什么要抛下我?
为什么要让我被关那么长时间,像条狗,像只臭虫,被关在地下室那么久?
骤然之间,我的瞳孔收缩,全身紧张,我立即转身对董苏说:“救她!”
董苏一愣,随即看向洪馨阳,他并不太明白我所指何物,他即便明白也不愿意去执行,因为他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
我瞬间抓住他的手腕,压低嗓音厉声催眠他:“掏出你的手枪救她,救洪馨阳,她的身后三点钟位置有个人要杀她!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