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程车到地方后, 我告诉司机我没有钱, 这句话成功惹怒了那个男人,于是他骂骂咧咧说要报警,不让我跑, 说要一直把我抓到附近的警察局。
涉及到警察的话无疑会很麻烦,警察隶属国家暴力机构, 查理说过,对他们能离多远就离多远。我认为他说的是对的, 因为在我们被追杀的日子里, 救助警察根本没有作用,反倒有可能因为警察机制的腐败而导致行踪暴露,自投罗网。
我最终不得不对那位司机实施了催眠, 他最后在一条陌生的马路边停好, 我下了车,发现自己周围根本没有什么大酒店。于是我朝不同的人问路, 其中有热心的老年妇人给我指了大概方向, 有奇怪的两个少女只顾看我的脸笑得莫名其妙,还有中年矮胖的男人走上来问我要不要一块去玩玩,摆脱这几个人花了我点时间,大概步行了五十分钟,在我几乎要耗尽耐性的时候, 我终于看到那座大酒店。
维多利亚大酒店很高,是一栋目测超过四十层的大厦,当前有很大的草坪, 草坪中央有很大的一个喷泉,一旁还有一棵很高大的树,我说不上名称,只觉得它的树冠展开犹如一把伞,边缘整齐得不可思议。
我在夜色中观察这栋庞大的建筑,它灯火通明,大厅当中有一盏巨大的水晶灯高悬顶上,即便隔着门窗也能瞥见它炫目璀璨的光。很多人进进出出,有些拉着行李箱,有些没有,但他们无一例外全是衣冠整洁,男人多数是西装领带,女人则多有,我甚至看到好几个穿着中式旗袍,哪怕她是白种女性,她们无一例外全都涂脂抹粉,唇上的闪光在低沉的光线下仍然清晰可辨,脸上露出能拿到大庭广众下以供人细细端详的微笑。
这里的人跟张家涵家住那边的人截然不同,不仅在于衣着上,外貌上,还在于这里的人表情的弧度更浅一些,意愿掩埋得更谨慎一点,以至于乍眼看去,会有他们共用一个表情的错觉——当然我也知道,对其他人来说,这种东西可以形容为“教养”或者“风度”,对女士来说还可以用上“优雅”和“美好”,可惜这种形容在我看来太过宽泛以至于失去意义,事实上,这些人对我来说只分为两种:
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些人意志坚定,相反,对好几个从我身边走过的男女来说,他们脸上小心翼翼维系的优雅和风度
如果我现在精神饱满,身体状态良好,我一定会好好研读他们的表情,但我已经累了,胃部又传来饥饿的感觉,风吹到我身上时令人很冷。而且糟糕的是,因为饥饿,寒冷的感觉便越发强烈,而因为寒冷,饥饿也袭击得更加厉害。
酒店里应该有东西吃,整个大厅遍布橘黄色的灯火,看起来也够暖,他们应该也有床,我希望有一张床,还有浴室,我想清洗自己。
可是我没有钱。
我坐在喷泉边,看着人来人往,也还有不少车开进去又开出来,我托着下巴看着不远处的大酒店,就在一楼东侧,聚集了不少人。一张张铺着雪白台布的桌子上摆满各种食物,那些男女团团围坐,在里面,隔着玻璃,我能很清晰看到他们的表情,他们进食时的模样,他们碰杯时习惯性的嘴角上扬。我看得出有不少人不是为了食物而坐在那,因为他们的视线在看到食物时并没有流露出多少欲望,哪怕那道食物看起来颜色漂亮,配在考究的器皿里,不知道比张家涵做的那些精细多少。
盘子边为何需要配上花朵装饰?那些花可真古怪,不像真的,但又好像能吃。
我的胃饿到有点抽疼,我在认真考虑一个可能性:即如果我走进去,坐下来吃东西,然后用催眠术离开,如果我做这种事的话,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以及,我以后想起来后悔的机率有多大。
我没想多久,就被一个人打断,他走过来恶狠狠地问我说:“喂,你坐这干嘛?这里不能坐,起来起来。”
我抬起头,发现来的是个男人,他穿着蓝色制服,腰上别着黑色塑胶短棍,估计是这家酒店的保全人员。
“说你呢,看什么看?我观察你很久了,大晚上的戴帽子坐这鬼鬼祟祟偷窥来这的客人,你想干嘛?啊?叫什么名字?证件拿出来我看看。”
我不知道他所说的证件是什么,但我想大概是这个时空的身份证明之类,我当然没有那种东西,于是我站起来,紧了紧背包,打算离开这里。
“喂,你还没交代清楚呢,心虚了?想跑?没那么容易!”他一把攥紧我的胳膊,用力一扯,把我扯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我的眉头皱起了,我垂下头,认真把帽子拿下来,然后抬头看向刚刚拽我的男人。
他脸上露出惊诧,退后了一步,口气犹自很凶说:“瞪什么?你背包里是什么?打开来我们看看。”
“为什么要看?”我问。
“我们现在怀疑你偷了店里客人的东西,需要检查一下。”他的口味稍微缓和了点,“如果你没偷,那么就快点配合我们的工作,早点解除误会也好。”
我淡淡看着那个拽我的男人,我发现他并不是真的想检查我的背包,或者说,他并不是真的怀疑我偷盗,他只是想通过诬陷我偷东西而羞辱我。他的眼中闪烁着对侮辱别人的兴奋,那是一种压抑已久的情绪,像好不容易找到突破口一般四下乱窜,我忽然有些明白了,于是我柔声问他:“你的酬劳足够开销吗?”
他的眼神迷茫了,老实地回答:“不是很够。”
“你的工作,被人瞧不起,得不到应有的尊重,对不对?”我观察他的神色,发现他眼睛中闪过确定的怨怒,立即问,“有人,确切的说,是你某个上司,在你工作的过程中一直压迫你,侮辱你,可你偏偏拿对方没办法,是这样没错吧?”
他重重地点头。
“那个人是谁?”
“大,大堂经理。”
“他怎么对你?”
“他瞧不起外地人,随便克扣我的奖金,安排自己的亲戚顶替我的位子,还经常当着客人的面训斥我。”
我眉毛一挑,柔声说:“你肯定很讨厌他,因为他命令你必须伺候那些肮脏丑陋的有钱人,他让你跟个窝囊废一样,只能靠欺负比你弱小比你穷的人平衡自己的心理。他还害你薪酬低微,让你买不起像样的东西,让你在众人面前丢面子,对不对?”
“对。”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继续忍耐下去?”我连续不断地诱导他,“你在浪费你的生命,你要改变知道吗?要从束缚你的泥潭中抽身而出,不要等了,从现在,这一刻开始吧。”
他茫茫然地问:“改变?”
“进去,揪住那个你讨厌的人,尽可能揍他。”我淡笑说,“狠狠地揍他,往死里打。把你所有的怒火全部发泄出来。”
他眼神专注,渐渐涌上凶狠,随即转身大踏步进了酒店另一侧的门,我目送他离开,等了一会,饥饿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我想了想,终于还是离开喷泉,慢慢朝酒店正门走过去。
门口穿着红色制服的年轻男人止住了我,他冷冷打量了我一通,然后说:“对不起先生,本店不招待衣冠不整者。”
我低头看看自己,明明连衣领都翻得很正常,鞋子虽然沾了灰,但也不是很脏。
那个男人忍耐地解释:“就是你穿t恤球鞋是不能进的。”
“为什么?”
他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是规定,我的工作就是按规定,不能接待你这类的客人。”
我点点头,不无遗憾地说:“那我不能进去了?”
“不能。”
“可是我很冷,也饿了。”我说,“我走了很久的路。”
他斜着眼睛又仔细打量了我一会,问:“你来这入住?”
我想了想,我不能算来这入住的,于是摇摇头。
“来找人?”
洪馨阳可能出现在这,那么说我来找人也无不可,于是我点头。
他的目光柔和了许多,靠近我悄声说:“一看也知道你不像住得起这的人,要找人的话早说嘛,喏,那边有个侧门,你从那进去,进去后就看到电梯了,电梯口有块牌子,上面标清楚哪几层是干嘛的,你去看看就知道怎么走了。快走吧,呆会经理来了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我点点头,想了想对他说:“谢谢。”
“不,不客气。”他有些不自然,对我挥手说:“快走吧。”
我转身出了这个门朝一旁的侧门走去,还没进去,里面却突然涌出来好几个穿着同样蓝色制服的男人,他们急速地跑出来,其中几个还边跑边说:“哎呦我操,真打起来了啊,老黄豁出去了还是怎么着,连经理都敢揍。”
“揍是痛快了,揍完了就悲壮了。”
“少罗嗦,赶紧过去拉住他,别打出个好歹来就晚啦。”
……
我微微皱眉,想躲开已经来不及,一个彪形大汉迎面撞了过来,他本能一推,我伸出胳膊一挡,嘭的一下就将我推到一边去。正巧这里是个台阶,我一脚踩空,心里一惊时已经摔了下去,着地时脚踝朝内狠狠崴了一下。
一阵钻心的疼痛立即袭来,心脏的血液仿佛在瞬间被抽空。
撞倒我的那个人急吼吼抛下一句“对不起啊”就没影了,我尝试着站起来,脚稍微一着地,仍然疼得不得了。
我从来没试过这样受伤,因此缺乏处理的经验,我不得不一手扶着墙,一手揉着眉心想,实在不行,只能逮住经过这的第一个人,给他催眠,命令他帮助我。
哪知道站了超过半个小时,这里硬是没有一个人经过。
我忽然想起张家涵来,想起他在我住院那段时间,几乎我每次睁开眼总能看到他脸上浮现我喜欢的那种微笑,然后他会打开那个颜色恶俗的塑料保温桶,从里面倒出味道不赖的汤或粥。
我还想起袁大头,他说我看起来需要拿胳膊圈着,因为那样会暖和,他身上的体温比我高,无论是被他背着还是圈着,都像紧挨着火炉一般暖烘烘的。
我想起更远一点的查理,他教我很多东西,但他不像张家涵那么爱说话,他常常连自己的意思都表达不好,可是他会给我配药,盯着我服下。
我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奇怪而新奇的感觉,这种感觉令我明白一件事,一个人呆在陌生的地方,这种事没有想象中那么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