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我后来就在袁牧之背上闭上眼睡了,这是心理自我保护机制在起作用,我深知无论我如何训练自己剥离人的基本情绪,我的内心仍然深深抗拒人体肢体分离躯干,鲜血四溢的场面。
一见到,我就会有生理性的厌恶。
仿佛粘稠的血液是这世间最肮脏的液体,溅射到我身上,令我从里到外,都生产去一种强烈的被污染的感觉。
为了我好,从最理性的角度出发,我尝试给自己催眠,我想要忘记这件事,忘记它,忘记我曾经用查理制作的光匕首将一个人的颈动脉割断,又将另一个人的手臂从他身上砍下。
睡眠如约而至,我昏昏沉沉地靠在袁牧之的背部闭上眼。他的背宽度几乎是我的两倍,除了肌肉构造有点硬,贴上去不如枕头舒服外,其他都能接受。
尤其他身上有源源不断的温热,那是人体的正常温度我知道,但在睡梦中,我将之当成一个自动发热的暖炉,查理的实验室有一个那样的装置,我体温偏低,一到冬季就必须靠近它,以防手脚冻僵。
我做了有关流血丧命的梦。梦中我置身四五片巨大的玻璃错落交叠而成的大房间里,每块玻璃,都已尖锐的叙述重放一个女人的死去。
有火,火光熊熊,还有儿童尖利刺破耳膜的哭声,那个儿童并没有出现在场景中,但他的哭声无处不在,就如不断挖掘心脏的一个铁铲,一下一下,猛烈地痛击,令我感到真实的疼痛,痛不可当,我在这样无可逃避的锐痛中,目睹一个女人被一柄长刀刺穿,她年轻的脸庞蒙上尘土,她伸出手臂,眼睛瞪大,瞳孔收缩,死死盯着前方,手指染血,却仍然朝前弯曲着探出去。
像是要抓住什么拼命也必须要抓住的东西。
那个痛哭的孩子哭到我头疼欲裂,我想将他揪出来狠狠摔到地上,怎么样都行,堵住他的嘴,让他别再哭就可以。
女人慢慢在我眼前死去,无论我怎么躲,怎么转身,这间房间里的每块玻璃都反射着这个女人的死状。
她不甘心,死了还眼珠子微突,这令她的脸看起来多了几分诡异。我注意到她的嘴,她嘴型半张,那原本该是唇形漂亮的一张嘴,但现在它就如枯萎的鲜花一样掉到地上沾满尘土。
不知为何,我居然知道她在喊什么,那一声没喊出声的,被半路扼杀的呐喊,我居然知道它的内容是什么。
“宝宝……”
犹如有人哐当一声用力击碎了镜像之屋,这个世界顷刻间崩塌离析,我心里骇然,猛地睁开了眼睛。
我这才发现自己大汗淋漓,大口大口喘着气,心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去。
催眠失败,我拒绝自己的催眠,我什么都没忘记,包括我在那座仓库中杀的人,包括我做的光怪陆离的梦。
我就像被抽水机强行抽完浑身的精力一般,呼吸了半天,才觉得回笼了点力气,用手支撑自己慢慢坐起来,这时我发现手臂在微微颤抖。
我这才发现自己睡在一间布置成白色的房间里,顶上挂着透明的滴剂,顺着导管连接到我身体里,除此之外我身上还连着其他的线,接着边上一个仪器,上面的屏幕显示着心跳和血压等数据。
这里是什么地方?
为什么将我与这些导管连起来?他们在做什么?实验吗?
我莫名奇妙地有点慌,扯住手上的管子用力一拉,管子连同里头的针头被拔出来,血一下冒了出来。不知道这个过程碰到什么东西,忽然响起了警报。
“干什么你?快来人,这里病人自己将针头拔出来了。”一个穿着白色衣裙的中年女性急急忙忙跑进来,跟在她后面的还有同样穿着白袍的男人,最后那个是张家涵。他们一窝蜂涌到我跟前,不由分说将我按倒在床,我怒气上涌,这些人想对我做什么?我微眯了眼睛,挣扎着要摆脱他们,不料却被张家涵从后面一下抱住,他焦急地在我耳朵边说:“乖啊,没事的,没事的小冰,这是医院,他们是医生和护士,给你治病的,你昏迷两天了,可把我吓坏了,乖,别动啊,医生,麻烦你快点,我弟弟不喜欢别人碰他。”
“不喜欢别人碰就别来住院治疗,真是,你弟弟没精神病史有吧?还是有被害妄想症?”那个穿白袍的年轻男人讥笑说,“那你可得去挂精神科的门诊。”
“怎么说话呢?”张家涵忍不住带了怒气反问,“有你这么侮辱人的吗?”
“你还怎么说话呢?会不会礼貌啊,我还……”那个男医生一句话没说完,我冷冷地打断他:“你太吵了。”
“什么?”
“出去。”我轻声下了指令。
男医生目光呆滞,点了点头,转身走出病房。
“哎,怎么走了?这病人不管了?”那名护士嚷嚷了两句,无奈地摇摇头,转身对我们说:“那什么,你们家属也管管这孩子,这能随便拔吗?万一有点什么事怎么办?弄坏了仪器你们也赔不起啊。”
张家涵点头道歉说:“对不起啊,我一定好好说他。小冰平时很乖的,他可能是心里害怕又说不出来,您多担待点。”
护士叹了口气,用安抚的口吻对我说:“好了好了,别怕啊,下回别乱碰东西了。放心,我们不会害你的,而且吊针也不疼,再挂两瓶水你身体就好了,回头照样活蹦乱跳的,来,把手给我。”
这个女人的声音有种说不出的熟悉,似乎在哪听过,但一时之间想不起来,我定定地看着她,不再挣扎,她笑了起来,揉了揉我的手,熟练地换了导管和针头,重新将它们跟我的身体联到一块,然后说:“我说不痛的吧?是不是?都大小伙子了,这点疼怕什么,对吧?”
张家涵也笑了,把我轻轻放回枕头上,问:“睡了这么久,要不要坐起来?”
我点点头。
他将一个枕头塞到我身后,我靠着,看着那名护士查看了仪器,登记了数据,正要出去,我叫住她:“等等。”
“怎么啦?”
“再说两句话我听听。”我说,“随便什么都行。”
那护士愣住,张家涵也愣住,但张家涵飞快地说:“小冰的意思是说你声音好听,他爱听,您别管他,忙您的去吧。”
“哦,这样啊,”那护士笑开了,说,“我这会还算忙,要不等会我有空了再来跟他说说话。”
我皱眉,再一次确定这个女人的声音中带着我无法忽略的熟悉感,但我却能确定,我从未见过她,更加不可能跟她说过话。
“你叫什么?”我问,“告诉我你的名字。”
“小冰,不可以这么没礼貌。”张家涵尴尬地打断我。
“哈哈,你这弟弟可真有意思,”护士掩嘴笑眯了眼,“小弟弟,问女士的名字不能这么直接哦,你要说,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或是,请问小姐芳名,要这样说才对嘛。”
“芳名?难道名字会有味道?”我皱眉说,“那是绝不可能的事。”
“小冰!”张家涵不由分说打断我,对护士说,“您别理他,这孩子睡多了可能有点糊涂,您忙您的,有事我再麻烦您。”
“哎,好的,”护士笑呵呵地转身要走,忽然回头对我说,“我姓刘,叫刘慧卿,记住了?”
我浑身一震,直直从床上坐起,盯着她问:“再说一遍。”
“什么?”
“你的名字。”
“刘慧卿啊,”她笑呵呵地说,“怎么,你也认识叫刘慧卿的?没办法哦,我这个名字太大众化了,重名机率很高啊。”
我深吸一口气,问:“我在哪?”
“咦?”护士惊奇地看向张家涵,“你不知道自己在哪吗?”
“哦,他不知道的,他昏迷着怎么也叫不醒,我怕了才把他送来,”张家涵摸了摸我的头发说,“我们在医院啊小冰。”
“名字,”我硬邦邦地问,“医院名字。”
“这不写着吗?”护士指着门边的开关上一行红色小字,“哪,东风妇婴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