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三天,我拆了绷带,喝着张家涵给我煮的骨头汤,继续翻看狄更斯的小说,张家涵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替我熨烫一件他新近为我买的衬衫,虽然据我的理解,有没有烫平皱褶根本无关紧要,但张家涵需要这个过程,靠着仔仔细细将一件衣服内外都熨得犹如一张纸板般平薄,我看书的间隙偶尔瞥他一眼,发现这种琐碎的事很适合他放松心情。而奇怪的是,看着他轻手轻脚地忙活这些事,近在咫尺的我,竟然也能够感受到一种安宁。
像有谁将一块大棉花塞进心里一样,摸上去,胸腔是实的。
“好了,”他将衬衫抖开,微笑着对我说,“穿来试试给哥看帅不帅。”
我有些不乐意,与他对视十秒钟后,还是莫名其妙合上书向他走去,我不知道为何这种对峙之下,我会对他让步。生平第一次,我跟人的视线交流不是在进行心理攻防战,我想我从他眼中读到另外一些东西,比如害怕被拒绝的期待。
于是我就没法令他被拒绝,我站到他跟前,配合他做一系列没有意义的动作。
虽然没有意义,可能也浪费时间,但当他兴致勃勃把那件衬衫套在我身上时,我看到他脸上欢喜的微笑,这个笑容令我想叹息,好吧,偶尔让他高兴也不是什么坏事,因为这个男人,很容易受惊,心理承受能力又差,也没强大的意志力去处理过往与现在的关系——他能为之真正高兴的事其实不多。
“刚好合身,呵呵,我的眼光不错吧,小冰穿白色衬衫就是好看。”张家涵喋喋不休地说,“款式也很好,这小腰收的,斯文又新潮,小冰你自己照照镜子去,很不错吧?”
他把我推到镜子前,里面有一个越来越契合这个时空的少年站着,我冷冷打量自己,胳膊太瘦,腿部没矫健有力的肌肉,身板不结实,打斗搏击什么的无法可想,就连站在我身后的张家涵都比我高半个头。这个男孩我连看多一眼都不愿,我厌恶地转过视线,张家涵却喜滋滋地说:“看,多好看啊,我们小冰真是个美少年,现在还小,这要再大点,走出去还不迷死一大堆人……”
我皱眉,不客气地推开他,走开几步,张家涵惊诧地看着我,小心地柔声问:“小冰,怎么啦?不喜欢这件新衣服吗?”
我转头瞥了他一眼,瞬间恢复了冷静,淡淡地说:“没事,谈不上喜欢不喜欢,衣服对我来说只是起到御寒和遮蔽身体的功能,仅此而已。”
张家涵松了口气,对着我摇头笑了笑,过来轻声说:“这样啊,但看到小冰穿得合适好看,张哥会很高兴哦。”
“为什么?”我问他。
“傻小子,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把你拾掇齐整了,走出去我也有面子,这么好看的小孩是我们家的,多带劲啊。”他笑呵呵地问我,“哎你们家大人到底怎么教的啊,你明明才十七八岁,怎么表现出来却像个看破红尘的小老头,你到底怎么长的?我就不信你小时候没羡慕过别人家小孩穿新衣裳玩新玩具。”
我低头看看身上这件白衬衫,拉了拉衣襟说:“没人给我买过。”
“啊?”
“不记得有人给我买过,新衣裳或者新玩具,”我说,“周围的人也没有可比性,不存在羡慕嫉妒之类的情绪。”
我说的是实话,雇佣兵们的东西从没引起我占为己有的欲望,我不会用枪,不抽烟也不喝酒,对他们私藏的胸部大到夸张的女性照片也没兴趣。
张家涵却愣住了,过了一会,他才看着我,似乎眼圈有些发红,却勉强笑着说:“没事,往后你有人给买了,张哥给你买啊,看来要赚多点钱才行,这样才能把你拾掇得体体面面的。我,我去点一下家里的存货,不够还得去进……”
他掩饰着走开,但我分明瞥见他眼中闪过的泪光,我感到很奇怪,不明白刚刚还笑,他为何一转身却想哭。也许他的脆弱性超出我的预计,看来有时候得把他脑子里那些念头拆出来重组才行。
我正盘算怎么改造张家涵,就听见大门哐当一声被推开,袁牧之从外面大踏步走进,他看到,微微一愣,瞳孔紧缩,眼神幽暗,随即如常笑开说:“哎呦张哥也在啊,我带小冰出玩玩,自大他手受伤后闷家里都好多天,小孩得闷出病来了,正好我开了车,带他出去转转,您给批准一下?”
“去,”张家涵迟疑着说,“我不是不让他出门,我是怕你带他去不正经的地方……”
“没那回事,我拿小冰就当自己弟弟,哪有坑自己兄弟的道理。”
“问题是,你的身份摆那,小冰这孩子又傻乎乎的,”他忧虑地看了我一眼,压低嗓门说,“我怕他被人误会成那个。”
“哪个啊?哦,”袁牧之哈哈大笑,“这个你更放心好了,我都说了他是我兄弟,在你面前是这句话,到了别人那也是这句话。”
“可他那手还没好……”
“哎呀张哥,您也忒婆妈了,小冰是男孩子,你不能跟养个大闺女似的。”袁牧之打断他,一迭连声说,“就这么定了,我带他出去转转,天黑前把人给你全须全尾地送回来,保证不少他一根寒毛,这总行了吧?”
张家涵为难了一会,终于说:“行吧,你带他出去玩玩也好,多穿件衣服。”
我一言不发跟着袁牧之出门,临出去时张家涵把一件外套递给我,仔细地吩咐说:“出去外面别乱跑别贪玩,身上有钱吗?”
我看向袁牧之,袁牧之过来说:“行了张哥,我有钱,他跟我在一块呢,丢不了。”
好不容易下了楼,我跟袁牧之对视一眼,他笑了起来说:“张哥是关心你,别嫌他隆!
我问他:“他对你也这样?”
“不,”他摇头,“我打小体格就比别的小孩高大,他不用担心我这个那个,他只担心我吃不饱。”
“为什么会吃不饱?”
袁牧之笑了:“福利院那种地方,虽然有定时定点的饭吃,但数量和质量都不怎么样,我吃得比别人多,长身体的时候常常捱饿,张哥就从自己的口粮中省出来给我。”
“为什么?”我困惑地问,“这样他自己不就不能吃饱了吗?”
“你的问题是,他为什么会做损害自己利益的事?”袁牧之问。
我点头。
“这是个好问题,”他笑着说,“接下来你大概会问,他这么做是不是有什么交换目的?”
我点头,为发现跟大块头说话不费劲而微微笑了。
袁牧之笑着瞥了我一眼,说:“我的答案会让你失望,他没有目的。包括他今天对你好也是如此,小冰,世界上是有人可以没有目的对另一个人好的。”
也许是,但那与我无关。我默不作声地跟着袁牧之走到他的车子跟前,那是一辆黑色的轿车,我学着他打开车门坐了进去,他发动车子,带着我朝前开去,一边开一边说:“咱们现在去一个地方,呆会的事要拜托你了,还记得我们说好的条件吧。”
“嗯,”我说,“先给我刘慧卿的名单。”
他从一旁递过来一个牛皮纸袋说:“都在里面。”
我接过了,打开来看了看,资料上详细到每一个刘慧卿的地址、职业和电话。我满意地点头,问他:“你要从那个人嘴里知道什么?”
“呆会告诉你。”
我不再追问,车飞快朝前开,穿过喧闹的住宅区,很快进入相对荒凉的公路,车子又开了将近半个小时,最终停在这座城市郊外常见的造价低廉的房子前。从外形上判断,这里的最初建造功能大概是用做仓库或厂房,上面还残留防火标识。我们到的时候建筑物面前已经停了几辆其他车子,袁牧之带我下了车,两个年轻男人从里面迎出来,一个叼着烟,一个染着金黄色头发。
“大哥您可来了。”叼着烟那个把烟从嘴上拿下,笑容就如铸造好的模具一样倒在脸上,笑嘻嘻地说,“路上辛苦啊,我正想给您挂电话呢。”
“怎么啦?”袁牧之环视一周,立即问,“谁来了?”
“洪爷打电话过来,”那个男人凑过去低声说,“说了一大通,那意思就是想见见您,顺便来捡现成便宜。”
“怎么,青狼帮原来那几个场子还不够他吃的?”袁牧之冷笑了一下说,“他知道人在咱们手上?”
“估计是瞒不住,”那男人立即补充说,“不过我给打哈哈混过去了。”
袁牧之点点头,对另一个人说:“今天他怎么样?”
“老样子。”金发男人说,“吃了也喝了,精神头瞧着不错。”
“没再往他身上招呼家伙了吧?”
“没,大哥您吩咐了不动手,我们就只是看着他。”
“做得很好,我现在过去。”袁牧之转头对另一个说,“阿坤,你和阿平还守外头,有事及时告诉我。”
那个叫阿坤的青年点头称是,袁牧之带着我走进建筑物,进去之后才发现里头比我想象的大,零星堆着生锈的钢材和木材,空气中散发着一股霉味。我厌恶地皱眉,掩住鼻子,还是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大块头侧头看我说:“忍着点啊。”
我没理会他的话,只是继续往前走,走了大概有五十米,还没走到另一头去,我想了想,还是说:“刚刚那个男人在说谎。”
“什么?”
“一开始跟你说话那个。”我说,“他在撒谎。”
袁牧之立即站定,死死盯着我,目光狠厉如刀,一字一句问:“你怎么敢这么说?”
“这跟胆量有关系吗?”我困惑地说,“难道我不该告诉你他在撒谎?”
他呼吸急促,似乎憋着气,脸色慢慢变红,随即飞快掏出手机,拨打了一个电话,压低了声音说:“阿平,是我,你别说话,现在帮我留意一下阿坤那小子的动作,不,我只是怀疑那小子有事瞒着我,你别打草惊蛇,记住……”他一句话没说完,突然顿住,脸色大变,提高嗓门说,“阿平,阿平……”
袁牧之飞快挂了电话,一把将我揪住,猫腰躲在一堆钢材后面,从腰后掏出枪飞快上了膛,冷声说:“妈了个逼的,还真反了啊,操,想阴老子,没那么容易!”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几声汽车急刹的尖叫声,袁牧之眼中现出嗜血的兴奋,扭过脖子问我:“小子,有人来杀我了,你怕不怕?”
这时候问这种没建设性的问题干嘛?我不耐地推他离我远点,静静凝视前方,淡淡地说:“我没杀过人。也许可以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