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流水般悄然而逝, 终于, 到了除夕这一日。
从腊月二十八开始,临安城里的人流越来越多,以至于段潇鸣亲自来安排部署治安。他出关的时候年龄尚小, 也没真正在临安城里呆过,从来也没有见过这般热闹繁华, 包括他在内所有人都没想到到了年节里,会有这么多百姓进城出城, 以至于原来驻防的兵丁忙得腾不开手脚来, 要从别的营里抽调兵马,来帮助维持治安。
段军内部也丝毫不必外边冷清,一群三大五粗的汉子打了半辈子仗, 第一次在关内过年, 鄂蒙人觉得新奇,汉人就更不消说了, 群情激动, 若不是碍着段潇鸣军法严明,早就都坐不住要回老家去了。
为着约束这些人,孟良胤是费尽了脑子。陈宗敬他们不敢去找段潇鸣,便来找他请假,要在除夕夜到城里去逛逛。孟良胤自然是对这群人的三寸肠子了若指掌!不外乎就是出去喝酒逛窑子, 也难为他们,这么些年军纪军法压着,如今仗打完了, 想喘口气照理也是应当的,更何况这大过年的,一个人在外,家眷都还远在拉沃。
所以,孟良胤这回倒是和颜悦色,首先跟他们不紧不慢地扯了一通,表示他完全可以理解他们的心情。陈宗敬一伙人听了,才提起的一颗心渐渐放了下来,来之前原以为这老头肯定不会同意,没想到听这口气倒是一点也不强硬,正喜滋滋地,却冷不防孟良胤紧接着来了句城中驻防大事要紧,不可以因为自己贪图享乐就不顾大事,再说他们这些个将领们都风流快活去了,那手下的士兵岂不是也无心值守,一个个也要心猿意马了?总之就是两个字‘不准!’他孟良胤何其了解这些个放浪惯了的人?!他们要是给放出去了,那还不得跟强盗一般?不弄出点事来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到时怕什么‘强抢民女,鱼肉百姓’的事情,一件也少不了的。
这下可把陈宗敬憋屈坏了,受了一肚子的气,灰头土脸地从孟良胤处退回来,心里早将这个食古不化的老东西千刀万剐了无数遍!要知道,他可是一早就打听好了临安城里最好的妓院最红的头牌,就等着今晚出去好好痛快一下,谁知竟出了这等事!一直到晚上,段潇鸣与他们一起喝酒的时候,这些人脸上还都悻悻的。
段潇鸣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也不点破,席间只看陈宗敬三缄其口,却又欲言又止地看他,心知那厮是熬不住了,要向自己开口,所以每回都抢在他话头前面扯开话题,就是不给他说话机会,堵得陈宗敬只能闷头坐在位次上一碗一碗地往下灌酒。
段潇鸣不禁心里有点发虚,借着抬手举杯的空当偷偷瞄了一眼孟良胤,心中默想:这想出去的,又何止是陈宗敬他们?但看他老夫子脸皮绷得紧紧的,便知道‘坦白’这条路是走不通的。陈宗敬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切不可再‘重蹈覆辙’。
于是又转向另一边,与霍纲眼神交汇,霍纲已了然,凑上前声音压得极低,在段潇鸣耳边请念了句:“主公不能再喝了……张军医交代过的……”
霍纲是个极会办事的人,也是段军上下唯一一个能深得孟良胤与段潇鸣两个人信任的人。只因他办事向来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最是妥帖,正如此刻,这一句话足够轻,在这满室哗然的划□□谈声里,却也正能让坐在段潇鸣身边的孟良胤听见。
果不其然,孟良胤当即转过头来,问道:“怎么回事?”
“没事。”段潇鸣面不改色,依旧要端起酒碗来喝。
段潇鸣跟孟良胤两个人是真正的互相知己知彼,他早知道孟良胤势必会当场追问,因此早就与霍纲套好了的,就等着他自己‘投来’。
“霍纲,你来说。”孟良胤转向霍纲,将手中端平的酒碗搁在桌上,道。
霍纲故作为难地看了段潇鸣一眼,又俯低了身子凑到孟良胤耳边道:“前日主公身上剑伤旧疾发作,隐痛不堪,张军医开了方子嘱咐了要好好调理,要忌酒的。”
孟良胤一听,果然脸色一变,那所谓剑伤旧疾,乃是早年在班朱尼河时所伤,险些要去了段潇鸣的半条性命,那时候他还是个半大少年,诸事全仰仗着孟良胤一人,他紧紧抱着这个视若亲生的小主子,硬是把他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
虽说这么多年过去了,可是这旧疾的病根到底是落下了,总时不时地要发作起来。孟良胤果然不敢轻视,当下就叫他回去休息。段潇鸣心里暗自庆幸,果然还是这一步棋管用,虽然这么做有点对不起老夫子,但是为了讨好爱妻,也没有办法啊!
唱戏归唱戏,门面还是要做足的,之间段潇鸣与霍纲两人这出双簧唱得简直天衣无缝,霍纲愁眉深锁担心他的身体,段潇鸣断不肯退,只道难得一聚,要与众将一醉方休。
孟良胤一看外面天色,道时辰也不早了,众将也还担着各自的差使,军法不是儿戏,不可以这般松懈对待,草草地就将众人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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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潇鸣一路走到了后院,才敢松出一口气,若不是碍于霍纲在旁边,他肯定要仰天大笑了。想想自己这‘一把年纪’了,竟然还和孩童一般,陪着泠霜顽劣,一个劲地直叹气摇头,袁泠霜真的让他改变太多太多了……
“都准备好了吗?”段潇鸣喘够了气,回头轻声问一直跟在身后的霍纲。
“是!都打点好了!”霍纲低着头,声音平静地答道。
“嗯!”段潇鸣不自觉地轻咳了一声,算了,反正他现在在霍纲面前已经没有‘形象’了,都是袁泠霜害他的,以前只有他骂别人做事不知轻重的份,而今要轮到别人来看他的‘笑话’了,厄,但是,他心里还一厢情愿地认为,他这不是在陪袁泠霜疯,而是出去‘体察民情’,对,是体察民情!
两个人只走了几步,便到了泠霜居住的院内,只见春儿早已守在廊下,看见他们两人走来,便立刻迎了上来。
段潇鸣一推门进去,却见泠霜恰从屏风后头走出来。
一瞬间,段潇鸣竟完全愣在了当场。
只见袁泠霜一身月白的暗竹纹织锦及地长棉袍,外面罩了一件象牙白的大氅,腰间一根碧玺缎带,悬着一个精致的珐琅八宝串,头发全部束成了弱冠之龄的少年发式,带了一顶暖帽,洗尽铅华,眉间如远山隽逸,看见段潇鸣傻傻地站着,失声一笑,美目顾盼,巧笑倩兮,双手背在身后,迈着大步,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站定了一个躬身,深深地作了一个揖,拿腔作调地叫道:“大哥在上,请受小弟一拜!”
段潇鸣整个人都已经完全石化了,指了袁泠霜,‘你,你,你……’了半天愣是没有‘你’出下文来,气得泠霜只得拍了一下他的脑门,斜眼道:“你什么你!还不快去换衣服!再不走就天亮了!”
“还要换衣服?”段潇鸣总算回过神来,抚着刚在被泠霜敲到的地方,用充满疑惑的眼神看着她。
泠霜不禁白了他一眼,拉了他绕到屏风后面。
“这是那里来的?”段潇鸣见泠霜从床上拿了一件玄色织金线四合如意祥云纹的大袍子来,默不作声地帮他换上。
段潇鸣呆呆地由她摆弄着更衣,因为这些汉人的衣饰实在太复杂,他到现在还没弄明白到底怎么穿,所以一直以来都是泠霜帮他弄的。
看着她双臂抱在自己腰间在扎玉带,段潇鸣忽然领悟到什么,面色柔和,嗓音低沉隐隐含着欣喜,贴在她耳边道:“这是你做的?”
泠霜的手不由一顿,却不敢抬起头来看他,也不答话,继续手里的活儿。
她的本意,是想自己动手做的,为这个暗中跟绣娘学了好久,可是,谁让她小时候太顽劣,女红实在太差,基础问题,现在已经没法挽回了,所以,在失败了无数次以后终于投降,最后还是由女工做的,不过,她也不是完全没有参与,至少,他那只袖子上有一排针脚是她的杰作,就是那排参差地左偏右倚的,现在已经被绣娘用金线绣了一圈卷草纹盖过去了……
段潇鸣见她没答话,以为是默认了,难怪她之前愣是大半夜地把他推醒,神秘地说要送他一个惊喜,真的是一个大惊喜啊!段潇鸣柔和的目光中,胸臆间胀满了幸福感。
有家的男人真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