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文小说 > 古言小说 > 当时错 > 107、番外篇——嫩寒无赖罗衣薄全文阅读

袁泠傲的剑伤已经养了几日, 除去前几天泠霜一直守在他身边以外, 之后就一直都没有去

看过他,只听得他已经开始照常上朝与处理政务,她也宽心了不少。

这日汪重亲自到栖秀宫来, 给她带了一件东西,说是皇帝钦赐之物。

印象中, 袁泠傲从来不曾这般郑重地赐给她东西过。她也深知他是不会赐那些金银珠玉的

俗物给她的,所以当打开朱漆点翠贴金的八宝盒子时, 看到红底绸上平平整整地铺着的那一

套衣服, 她也不禁微愣。

汪重说,他让她穿上这套衣服到西山上去,他在那里等她。

后面的话, 泠霜没有听进去, 她的精力全部集中到了那套衣饰上,她不会认错, 这是她当

年在太尉府日常衣饰中的一套。

妃色的短襦上衣, 淡粉色的高腰裙,还有一件杏色的斜襟小半臂。长长的粉色丝绦打的九

心节,缀着一块雕琢精细的小玉璜。这是昔年正统小姐的家居常服,她年幼时候几乎每每都

穿着这样的衣服。

此刻,她能断定, 这套尺寸合身的衣服,必是照着她昔年旧衣所裁。

泠霜沉沉地低着头,静静地看那玉璜上阴文篆刻的一个‘霜’字, 良久,终是一叹,伸手

抖开那一件上襦,却见一张薄薄的素笺从中落出,飞旋着掉到了地上。泠霜弯腰拾起,见上

面龙飞凤舞地书着八个字‘霜白吾心,悲辛无尽’。看这笔迹勾连缠断,时而绵软时而苍劲

,多出几折其笔,乃见写字人当时心中定是积郁苦痛之极,乃至断断续续,毫无章法。

这个笔迹,她自小熟识,怎会认不出来?

他的字向来沉稳健练,当年连先帝也曾亲口夸赞气势如虹,隐隐有王者之气。他素来勤于

笔法,兄妹三人,就数他练字最为勤勉,小时候还被大哥当众戏言说:“二弟日后天天去咱

家院子里的荷花池里洗砚台,相信不假多时,咱家也要有一个‘墨池’了。”她那个时候还

小,自然不知道那些典故轶事,还耷拉着脑袋问袁泠启:“什么是墨池呀?”天真一问引得

满座大笑。

袁泠傲一向严于律己,一手字体,写得神肖骨随,颇得‘二王’气度,‘颜柳’筋骨。博

采众家之长,自己已成一家之体。当时人们都只知道顾皓熵的字好,却很少有人知道,其实

,顾皓熵的字本是学袁泠傲的字来的。

她自小自是见过不少他的书迹,或潇洒飘逸,或恃傲猖狂,或静秀工整,或气度雍容,却

独独没有见过这样的,下笔如泣如诉,似心中百折千曲,忧恨绵长。

这写字的素笺,右下角钤着一个兰花图案的水印,乃是当年风靡临安的‘君谦’纸,取兰

花之‘谦谦君子’之雅意。因为这种纸的制造工艺异常高超,费时又费力,所以出产很少。

当年曾引得豪门弟子争相竞购,到最后竟抬价到一两黄金换一张‘君谦’纸,时有好事者又

称‘君谦纸’做‘金纸’。

不知是何缘由,后来‘君谦纸’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生产君谦纸的作坊全部被查抄,从

此盛行京都的名纸便再不见于世。

这一张‘君谦纸’,想来竟也要有七八个年头了。

‘霜白吾心,悲辛无尽’这,就是当年她疏离误解他之后,他的心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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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时节的临安,正是菊花满地,黄叶飘香。只这大好秋光还来不及欣赏,一夜西风,秋

雨疏狂,便将山道两旁栽种的各色品种菊花全部催杀殆尽,满地菊花残瓣。

泠霜踏着犹带了积水的石阶拾级而上,一步一步,从残蕊上踏过。

蒙蒙微雨,两旁高大的银杏树,扇形的叶子正由绿转黄,萧萧条条地,落下一半来。

山路折曲,她撑着一柄紫竹伞,越过一个小坡,便看见他站在那里等她。

藏青色的旧衣,因着常年浆洗,已经退了颜色,隐隐有些发白。他此时正惬意地站在一株

参天古银杏下,仰着头望着树冠方向,丝毫不顾雨水淋湿了衣服。

忽然感觉到头顶多了什么东西遮盖,袁泠傲回头,只见她撑着伞举到他头顶上,一笑,伸

手将伞盖推回到她自己头顶,道:“你记不记得,你小的时候,告诉我说,下小雨的时候这

样仰着头,让雨打在脸上,那种很温润的湿湿的感觉,很舒服,很喜欢?”说道此处,他复

又抬起头去,任雨点打在脸上,闭上了眼睛,唇角微噙笑意,道:“以前从来没有试过,今

天忽然想起来,果真,是很舒服呢……”

泠霜重新将伞盖撑在他头上,看着他袍子上,肩头胸前明显的水渍,轻声叹道:“这样的

雨太大了,会淋病的……再说,那么久以前的事了,我,早已忘记了……”

袁泠傲这回没有再将伞推开,只是回过头来看着她,淡然道:“是么?可是,我却一直都

记得呢……”

两人一起站在伞下,看着四周围水汽弥漫,雾蒙蒙地一片,似梦似幻,心中万千感慨,却

寻不出一句可以说出口的话。

“这是我贺你生辰的礼物,喜欢吗?”沉默之后,袁泠傲率先开口,指着她身上合身的褥

裙,微笑着问她。

是的,今日是袁泠霜的生辰。她本以为这个世上,已没有人会知道,没有人会记得了。可

是,在汪重带来他的话与他的东西的时候,她便已知道,他还记得的……

可是,他却不知道,她并不喜欢过她的生辰。她甚至对此厌恶和害怕,总是尽力地想去忘

记这一天……

因为每到这一天,她总忍不住想起母亲,想起父亲,想起叔父,想起那些不光彩的肮脏的

过往,想起那些生死相许又无奈相负,天涯海角遥遥相望的大喜大悲,想起那些宫墙内院里

不可与外人道的隐秘,想起自己的卑微懦弱,想起自己无根飘摇的身世……想起很多很多。

她总是假装那一些都不存在,也不曾存在,她自己捏造的谎言,告诉自己,她的过去一片

空白,可是,在这一天,这个她出生的日子里,她却不得不面对现实。

她痛恨这一天,真的。

对着他此般温蔼,她只得单手撑了伞,率先向上走去。

走出几步,她忽然猛一转身,四十八骨的紫竹伞拼命地朝着下方的他身上掷去,撕心裂肺

地怒吼道:“我恨你!我恨你……!”

他平静如初,不闪不避,看着那柄打开着的紫竹伞在石阶上弹了几下,骨碌碌转了一遭落

到他脚下。

他轻轻一抿唇,音色醇厚低沉,幽幽道:“我知道。”

“你以为你是谁?你凭什么?!凭什么总要按着你自己的意愿来支配我?!把害我说成是

救我,把折磨我说成是关心我?你有没有问过我的想法?你到底在做那些事之前有没有考虑

过我?!你知不知道你在毁了我母亲的同时,更是将我千刀万剐?!我宁愿你把我拖出去车

裂了更痛快些!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呜呜呜……”泠霜歇斯底里地朝着他大喊,将

这些年积压在心里的痛苦在这一刻统统喊了出来。

袁泠傲径直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她满面的泪光里,柔弱中带着深深的伤痕。这个女子,

他爱了半生,却也伤害了她半生。

她此时的绝望,一如那冰冷的楼阁上,惨白的一弯新月,漫长的夜,凝结成一层薄霜。一

如她的名字,冷月,如霜。

在那些年少的记忆里,他曾经憧憬过无数次人生最美妙的画面,其中,便有那一幕秋雨阴

霾,晚来风急,已剥落了漆皮的朱红色的窗子上,轻轻弹着雨点,他自外晚归,一进院门,

便看到那窗纸上,幽黄的烛光,映出她薄薄的一剪侧影来。她,在等他。

他这一生,便如那金漆九龙盘螭的长案上那堆叠散乱的奏本章册,本已是书好了的,只一

不小心推开了窗户,北风携入,将那一生,都吹乱了……

这一场哗梦,终化成一缕线香上袅袅的幽蓝色香烟,随风飘散在远方,一如她的模样。流

年静静淌过,长夜未央 ,徒留这一落孤单。

他无声地迈步向上走,越过她身边,停下脚步,看着她道:“我背你……”

泠霜站在原地不动,眼泪随着面上一层薄薄的雨气淌了下来。

他摆布着将她背上背,剑伤未曾痊愈的他,背得十分吃力,一步一步艰难地往上走。

泠霜伏在他背上,两个人骨头硌着骨头。头上银杏枝杈间落下一大滴水珠来,正落到她的

颈间,化开一阵冰冷。

袁泠傲只觉得背上一阵濡湿的温热,她的手指压在他分明凸起的脊梁骨上,眼泪映透了他

的衣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