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文小说 > 古言小说 > 当时错 > 101、知君何事泪纵横全文阅读

这一刻, 他以微笑作别。这一生, 浓华欲孽,终可以结束了……

这一个笑容,俊彦潇洒;这一个身影, 风流倜傥;这一生繁华,终究散去了。天下, 这

被他镌刻在心中近三十年的两个字,那属于男儿最宏伟豪壮的心愿, 此刻, 只这一笑,悉

数泯去了,不以成败论英雄。

段潇鸣策马向这边冲来时, 他便知道, 她没有选错人。今日,换作是任何人, 他想都不

会做这样的选择, 即使是他,也不敢完全肯定自己能在千钧一发之际这般不顾一切,再三

权衡,终究只能留下这一生无尽的悔恨。

这生死关头,但见他能不顾性命, 以身将你护在下面,以一己血肉之躯,为你去挡万千

利箭, 我便知道,我输了,真的输了……把你输给了他。

如果说,我 与他都曾错过一次,他还有改正的机会,而我,已没有了……

霜儿,好好活下去吧,把你交给他,我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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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潇鸣亦是惊愕不已地看着他,盾牌阵就在他身后不远,凭他的轻功,殊死一搏还是有

身还机会的,可是,他竟单手弃剑,用这样决绝的方式离去。

袁泠傲最后那一回眸,目光正落在段潇鸣脸上,他分明辨得,混乱轰鸣里,那个嘴形,

清清楚楚地向他吐了四个字:照顾好她。

死士们在他身前围城一圈,可是,在密集如雨,迅猛如电的箭阵面前,显得微不足道。

忽然之间,只听得一声悲天嘶鸣,一直落单的雪影不知从哪里奔出来,凌空一跃到段潇鸣

身上,整个身子俯了下来,将底下两个人牢牢护在腹下。

泠霜死命地挣扎,却被段潇鸣勉力制住,只听得刷刷箭雨射来,四处一片凄厉的哀嚎惨

叫。有温热的液体在四处溅洒,段潇鸣背上已经一片温热粘腻,他知道,那是雪影的血。

箭阵一共有三发,前后相隔不过片刻,所以,待三发过后,四周已经一片死寂。

“大汗!”哀鸿遍野里,霍纲爆出一声大喊,将身上一个士兵的尸体推开,挣扎着爬起

来,双目通红,左肩上一枝羽箭深深扎在肉里。他已全然顾不得自己,第一时间跑过去看

段潇鸣与泠霜二人的情况。

“我没事……”段潇鸣整个人被雪影压着,完全喘不上气来,霍纲忙与闻声赶来的几名

生还的死士一起合力把雪影推开,将段潇鸣与泠霜救了出来。

雪影的背上遍插着数十根箭矢,段潇鸣伸手一探,已完全没有了鼻息。他深深地抚了抚

马头,便去视察袁泠霜的情况。

他们二人在最后一刻被雪影护在身下,竟全都奇迹般地毫发无伤。段潇鸣坐了起来,将

袁泠霜抱在怀中,只见她双目紧闭,已经全然失去了意识,大概是因为目睹了袁泠傲的死

,受不了刺激,才昏了过去。

段潇鸣再抬起头来,见只有三两个人还活着站在他面前,且都各自负伤,心中一动,正

想说些什么,正巧孟良胤带着人奔了过来。

“少主!”看见他安然无恙,孟良胤再也顾不得什么,当着众人的面,落下泪来。

看着孟良胤举袖掩面,当众悲泣,段潇鸣也知自己这回做的太过出格,再是对他百般怨

怪,也终是软下心来,对着他深深一拜:“老师,让您担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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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书载,丙辰年冬至日,卯时,周主袁泠傲死于阵前,临安城破。破城之时,皇后郑氏

纵火焚宫,致使崇德、交泰、栖秀、昌德等主要宫室同浴火海,三百余年的晋朝宫室基本

损毁,大火三日不灭。至此,统治江南四十余年的袁氏政权彻底覆灭。

自晋末以来,天下三分,互相牵制的局势也到此为止。

三日后

由于宫城大火,段潇鸣派一营兵马前去扑救,依然救不下来。老百姓远远望着昔日富丽

堂皇的宫室,一座连着一座被大火吞噬,纷纷感慨,道这是天要亡袁氏!天火是人救不灭

的。

大火一连烧了三日,越烧越旺,孟良胤于是派人四处散布谣言,说这是上天启示,为新

朝诞生而送来的贺礼,极尽夸张,为段潇鸣登基造势。

由于宫室焚毁,段潇鸣只得暂时安顿在皇城边的一所高官宅院。袁泠霜自那日战场受了

过重的刺激,一直昏迷不醒。他将临安城中所有名医,太医都召集起来为她会诊,依旧只

是浅浅地一缕游丝,整个人一点知觉也没有。

据医家所言,袁泠霜本身体质就很单薄,再加上这些年屡屡伤身,表面虽看不出什么,

可内里实际已经大伤。此次又受了这么大刺激,故而如大厦一朝倾,整个人瞬间就垮了下

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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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听得段潇鸣心浮气躁,一掌下去,一张楠木小高几被拍了个粉碎,道:“少废话,我

只要知道她到底有什么病,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临安城中,上至高官仕宦下至平民百姓,从心底里始终将段潇鸣视作蛮夷匪类,在他面

前诊脉本就战战兢兢,生怕稍有不慎惹怒了他,便被莫名其妙地给杀了,如今见了那楠木

几案的下场,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越发支支唔唔,抖得说不全话了。

到最后,还是原太医院院正站出来说话。此人早年本是袁家的家医,后来随主入宫,一

路累迁至院正高位。袁泠霜自幼便是由他调理身体,所以,他自然是最了解她身体状况的

他也知道段潇鸣定听不懂文绉绉的话,故而也没有拐弯抹角,一言以蔽之,便是‘心病

还须心药医’!袁泠霜身上的病远比心上的病要重,她目前一心求死,试问一个没有半点

求生意志的人,任再怎样的神医在世,也救不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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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地更鼓一下一下地传来,四下里静得一丝响动也没有。临安城自段军入城之日起便

严格执行宵禁,自酉时起,百姓便不可以出门。各坊里间不得暗通消息,一旦发现,全部

按乱军处理。

本是临近岁末,临安城里一年中最繁华热闹的时节,却因了这场战乱,满目疮痍萧条。

“吱呀呀……”一声绵长苍钝,古旧的门板被缓缓推开一半,冷风呼喇喇往里一通灌。

春儿双手稳稳地端了一个朱漆托盘,立刻反手将门合上。

盘中一只彩釉莲瓣式瓷碗里,热腾腾的一碗药,想是才煎好,一股股白气使劲往外逸散

着,随着她走路的步调,一道袅袅白气缠缠连连地在古旧沉闷的房中勾勒出一线灵动景致

“少主,主子该进药了。”春儿轻轻地走到离床一丈处,稳稳地停下来,看着段潇鸣疲

惫的侧影,轻声道了一句。

大战过后,他不曾一日安眠,除了昨日实在支撑不住,倚着泠霜微闭了个把时辰的目,

一直守在床前,什么也不做,只这样呆呆地看着她。

春儿每个三个时辰煎一副药,段潇鸣都不肯假手旁人,定要自己亲自一勺一勺给她喂下

去。

喂了,全吐了出来,再煎药,再喂,一如既往,未有半分松懈。

“春儿……你说,她是不是真的恨我至斯,连自己的性命也不肯要,再不想看我一眼,

再不愿同我多说一句话?”

不知过了多久,连手上托盘里那碗药都凉了,段潇鸣忽然出声道。

春儿多时不曾听他讲过话,一开口,乍听之下,那声音嘶哑中带着浓浓的哀戚,她抬头

便看见床头柜子上一盏烛灯,柔和的光晕打在他脸上,单手撑着额头,一整天都未变姿势

,她黄昏时分进来点灯,他便叫她再去煎一副药来,道:“兴许是药力不够,说不定,就

这一副药下去,她便能好了……”

她静静地垂着头站在原地,视线落在那一碗药上,顿时觉得胸中翻江倒海,,眼圈泪意

泛滥,唯有死死地咬住唇,将那悲伤咽回肚子里去。

“怎么会呢,主子她,怎会恨您呢?”春儿再抬起头来,声音已回复了平静,只眼眶还

带着淡淡的红晕。

“我杀了她所有的亲人,害她国破家亡,害她生生面对这一切,她定是恨我入骨吧,所

以,要这样惩罚我……”段潇鸣忽然苦笑一声,目光落在袁泠霜脸上,眼神沮丧而落寞。

春儿静静地听他呓语一般地重复着这些话,忽然重重地叹出一口气,声音陡然一高,站

正了身子盯着袁泠霜的脸,道:“主子她不会恨您的……永远,也不会……”

段潇鸣缓缓地转过头来看着她,仿佛是在寻求保证,保证她说的是实话,保证她没有骗

他。

“主子她……是把您真正地放到心里去的,很深很深地埋着,怕被人知道,也怕被您知

道……”她微微偏开头去,眼角一滴泪落到药碗里,浓黑的药面里,无声地荡开一圈涟漪

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