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溪沙
谁念西风独自凉, 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公主!公主!”今欢端着朱漆托盘进来,便看她一个人兀自倚在水榭栏杆上发呆,手中那卷书正被她抵在下颌上, 也不知已经出神多久了。
泠霜听得唤声,终是回过头来。
今欢满脸堆笑, 献宝一般扬了扬手里的托盘,笑道:“今日叫小顺子出宫时特意带的, 朱雀大街芝瑞斋的如意八宝盒子。”
泠霜似没听见一般, 全然没有往日的欣喜。所谓如意八宝盒子,就是一个好口彩,芝瑞斋专门想出的点子, 将四种糖糕蜜饯各取了个雅名, 装上精致的玲珑小食盒,好看又好吃, 甚得大户人家的喜爱。小顺子是御膳房采买的小太监, 每个月可以领腰牌出去一回。今欢与小顺子素日交好,所以常托他带些小吃食进宫来,也算哄主子开心了。平常泠霜是最喜欢吃这八宝盒子的,总唠叨御膳房的点心就是不如芝瑞斋的好,一见着总欢欢喜喜地跟她两个人吃起来。
“主子, 您怎么了?”今欢脸上的笑已经垮了下来,压下声音来,手足无措地看着她。
泠霜没有答话, 只是静静地摇了摇头。
今欢最是个体察她意思的伶俐人,乖巧地搁下托盘,浅浅地施了一个礼,悄然退下。
水榭悬挑得很远,几乎大半个都挑出在水面上,夏天里,最是个消暑解热的佳处。她总喜欢一个人在这里看书,一个奴才也不要在跟前伺候。安安静静的,只有湖面上的风拂掖莲衣的声音,碧绿的水映着碧绿的叶,将外头那炎炎恼人的日光都淡成了浅碧色。
犹带暑气的风,从四面敞开的轩窗里进来,柔柔地拂在额上,就像是婴孩最绵软的带着体温的手,覆在额上,一下一下地搔揉着,些微的痒意。
泠霜轻叹一口气,再次将那卷书翻开来。
泛黄的纸张,淡淡透着墨香,这一卷《漱玉词》,虽不是宋朝传下来的孤本,却也是难得的珍本,旧时潜邸的藏书,在袁家入主宫廷是,悉数从旧邸搬进了御书库,而原先各人拥有的书籍,则分别被发往住处,就像她此时手上这卷旧藏,原先的闺房读物,如今也还留在栖秀宫里。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污花了的字,虽模糊,却还可以很清晰地辨认出来。她不由伸出指去,覆在之上,幽幽婆娑上去,恍惚间,似又回到了当年,也是这样的盛夏时节,午后犯困,向来懒惰的她,却只能挣扎着强撑着眼皮子,只因为上一期的窗课她都还没交出来,明日父亲又要查验功课,她迫于无奈只得临时抱起佛脚来。
为什么眼皮那么沉,那么沉,眼睛酸涩难忍,怎么睁也睁不开来了。
撑在桌上的手肘一点一点地往边上滑,终于,撞到了桌脚上那一盏景德青花盖碗,满满的一盏凉茶全部倾倒出来,宽口圆边的茶盖在桌上骨碌碌滚了一圈,‘啪’地一声,掉到地上应声而碎。
这一声激得她一下子清醒了不少,晕晕然之间,忽然觉得臂上凉凉的一阵,伸手一摸,竟是湿的,这一下几乎让她跳起来,顿时完全清醒,见书册上这一页已经全部被茶水浸湿了,上面的墨迹正顺着水迹缓缓地晕开来。
泠霜一下子整个人从椅子上跳起来,忙将书卷抢救出来,幸好没有湿很多,把打湿了的几页掀开来,免得连下面的几页也被殃及。
懊恼地将书册翻开着搁在窗台上日头底下晒着,正为了明日愁苦深深地大叹一口气,却见湖绿窗纱上映出一个人影来,低低地轻笑了一声。
泠霜一震,忙转头望向门口处,果然才几步功夫,便见他立在那里,双手负在身后,摇头笑得好不无奈。
她扁了扁嘴,扬着手中湿嗒嗒的书卷,对着他皱眉鼓腮。
他本是笑着的脸忽然变了色,双眉高高挑着,眉心皱起来,细细地看着那上面有点花了的字。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他半是严肃半是调侃地念道。
* * *
百顷莲叶,将那无穷碧色直绵延到天边去,那日,她的脸,也是与这湖里的映日荷花一般,红艳如火。
已经是知道害羞的年纪,小女儿情思,急得直跺脚,怎的好巧不巧就翻到这一页!
她只记得,那个时候,他已经渐渐变得沉默了,那以后的几年,他渐渐地从她的视线里淡了出去,家里的长辈说她已经不小了,不该再肆无忌惮地与兄长们玩闹,男女始终有别,总得防的旁人多说一句闲话。
她是知道他那些事的,外人皆道他脾气越来越阴沉,待人也越来越刻薄,许久才见他一次,便再没有见他对自己笑过。
她那时正八九岁光景,最是‘恩怨分明’的年纪,听得他曾经暗中迫害过叔父,与叔父几乎反目成仇,怒不可遏,不顾一切,冲去质问他。
她记得他的书房里,弥漫着菖蒲特有的清苦味,他悠闲地靠在椅背上,手中握着一个墨绿色的墨枕,细密的夔纹冰凉地印在指尖,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挑眉看她,冷冷道了一句:“是又怎样?”
或许,这一次,是从小到大,她对他最‘失望’的一次,那以后,他们之间,越来越生分,直到后来,顾皓熵的出现,才稍稍地缓和过来。
在她的心目中,叔父是最最重要的人,他为了权势名利连叔父也要害,众口铄金,他成为众矢之的,她毫不犹豫地站在‘正义’的一方,去指责他。
泠霜将那书册凑到鼻端,轻轻一嗅,隐约之间,仿佛那股书卷味里,还掺杂了一丝丝的茶香,幽幽的一缕,似光影里从金兽嘴里吐出来的袅袅的茶烟,透过那窗纱,缓缓地逸散进空气里。
她总想着,如果,那个时候,他没有这样骄傲,没有这样决绝,肯解释给她听,肯多说一句,告诉她他心里的苦,那今日又该是怎样一个局面?
她更想着,如果,她那时可以理解他,可以体谅他,没有如旁人一般,不分青红皂白,齐齐将矛头对准了他,没有放弃他,将他视作为名利不择手段的大奸大恶之徒,没有用报复和惩罚一般的心态一味将他划作敌对的一方,亲近大哥与叔父,将他孤立起来,那,今日又该是怎样一个局面?
可惜,这世上,本没有如果。
他总是这般要强,那日书房,一见她这副兴师问罪的样子,便已不想为自己辩驳,更挑衅一般地说了那句:“是又怎样?”她永远不会知道,他当着她的面说那四个字的时候,心中有多少难言的苦楚,可是,他就是从来都不肯同她讲的。
正如那一次,他的寝宫里,桌上那一幅墨迹未干的卷轴,‘一片冰心在玉壶’,那一把玉壶,却搁不下一片冰心,搁不下顾皓熵的,搁不下他的,也搁不下她的,这诡秘的三角关系,谁的眼看着谁,谁的心容着谁?
当他向她走来,伸出手,想如年幼时那般抚抚她的头,可是,终究被她偏头闪过,只因,这一切,早已不一样了,沧海桑田,隔着这些年,一切都已非昨。
他总以为他得了天下,做了天下主宰,便能将时光倒流回去,可是,不能的,根本不能的。
大哥总是温暖慈爱的,于她没有任何对于的情愫,也没有任何的危险,而他却不一样,那个目光里,总是有太多隐晦,太多难言,叫她害怕,叫她恐慌,所以,她选择逃避,避得远远的,避到他看不见她的角落里去……即使是自欺欺人,即使只能躲得了一时,她也要躲,多一刻,也是好的。
大哥豁达而潇洒的人生,于她,就像一朵开在她触手可及之地的罂粟,深深地蛊惑她接近,跟着他偷偷地跑出皇宫,跟着他畅游西子湖,坐在他身边听他吹奏世上最悦耳动听的箫声,酒绿灯红里,是翩翩年少,是意气风发,是从那腐朽阴暗的深宫里逃逸出来,就像溺水之人挣扎出水面的一瞬,深深地吸一口空气进胸腔里,无尽的满足与莫大的幸福,那时,她的想法变了,嫁给大哥和二哥都是不幸福的。
那要嫁给谁才是幸福的?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泠霜静静地伏在朱漆狮子座栏杆上,将那八宝盒子打开来,正八边形分成的八个格子,每个格子放一样吃食,正中间是一朵时下最繁盛的木雕花卉,重重叠叠的一朵荷花,正翩跹而立,栩栩如生。
曾几何时,他回府来,也会带几样这样的点心,那纸包着,藏在广袖里,束发的一根琥珀簪,清俭素雅。
一听见马蹄声,她总是欢欢喜喜地跑到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等着,仰着头看树上的花,听见他走近,笑着忽地转过身去,偏头向他伸出手去。
沉思往事立残阳,当时只道是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