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文小说 > 古言小说 > 当时错 > 75、深红浅紫看虽好全文阅读

她真的变了,只有三年,从清明前,半坡茶树上那一点最嫩的叶,

成了雕花银锡罐里那一片腹纳千般精华的茶。

凡尘若梦往事如烟,烟柳皇都,那万紫千红,百媚千娇皆不在她眼

里。她只是静静地,在那一个高度凝望,这王朝更迭,权力倾起,皆

是她眼里的一幕幕戏剧。

南山的坡上,人们只看见了那朵淡色的菊,羡慕与赞叹,使那份高

洁不再纯粹。而那茶,与苍山一般的颜色,在清明时节氤氲开的暮霭

一般的雨幕里,恬静地睡着。

本来,她可能一辈子就这样睡下去,安然恬静,做着世间最美丽的

梦。

可是,她的二哥却硬生生伸手将她从枝梗上采了下来。

杀青、揉捻、烘焙、复炒,家国天下事,一桩桩,一件件,道道都

是炼狱般的磨炼。袁氏家族里这些隐晦在‘皇家’光辉名衔下的淫亵

丑恶的秘闻,使她从体肤、筋骨到心智、灵魂无不得到精致的改变。

醒来时,梵乐阵阵,是祖母的佛堂。

她原以为,至少,袁家还有这个地方是干净的。可是,他却笑了,

道,纵使是袁家门子里的佛,也不是干净的。

他笑着,亲手缚住她,将她推向那一幕幕肮脏残忍的画面,说,这

是在对她的救赎。

郑婉芷走了。留给她一个坚强的孤傲的背影。

其实,她无须这么做,袁泠霜一直知道她是坚强的,几乎比这里所

有的男人都更坚强。都说她袁泠霜心狠,可是,比起郑婉芷来,她根

本算不上一个‘狠’字。郑婉芷可以大义灭亲,可以不带任何感情去

做一件事,可是她袁泠霜做不到。就如,这一次,她最终还是选择了

回临安。大概所有人都认为是孟良胤劝服了她吧……荒谬!

郑婉芷临走之前,撂下话来,只要有她在,她就绝不会让任何人来

伤害这里的每一个人,伤害这个国家。

泥地里,一条条扫帚的竹丝印子,是宫女们在扫落花。

花开易见落难寻,明媚鲜妍的时候,谁都看着你,可是,当你一朝

飘零,憔悴了容颜,落进了这泥地里,甘心于不甘心,都得化作了春

泥。这一段悲伤,除了自己,还有谁,会知晓?

眼泪静静地淌下来,郑婉芷说,这是她的家人,她的臣民,所以,

她会不顾一切去保护……可是,这,何尝不是她袁泠霜的亲人,她袁

泠霜的家国呢……

这落花,尚且有宫女来打扫,收敛了埋了去。可是,她们呢?这一

场乱世倾戈,战火,将烧尽一切。

他日葬吾身,不知是何人……

这悠长的花间小径,只有她一人在走。砌路的鹅卵石,颗颗打磨地

光滑圆润,软底的绣鞋轻轻踏在上面,后摆的裙裾曳过上面,皆是轻

盈无声。

中箭昏睡的那些时候,她总在想,如果,那一夜,从她母亲床上走

下来的男人不是他,那,现在会怎样?

她会爱他吗?

这世上,本没有如果,所以,那如果后面的答案,也就没有了存在

的意义。

这一壶温香的茶,在水中缓缓舒展开的叶,重新浸沐,洗礼,那一

袭灰旧衣裳,如佛破败的缁衣□□,经过千百道轮回,体内蕴含的积

淀了几世的幽香万千,都在这一刻尽放。

人走,茶凉。茶叶,不再是茶叶,而只是一枚青黄湿软的渣滓,似

一具尸体,伏在那里,或是胎体细腻温润莹洁的青花瓷,或是质厚稳

重深沉的紫砂。

萍逢还是邂逅,谁去管他,总之,今生是叫她遇见了这些男人。

五百年,茫茫的尘世,是谁伫立在中,默默无语?

等待中,韶华老去,五百年前,在佛前发的那一个愿,或许,就是

这一切错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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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今欢的栖秀宫,原来这么安静。

泠霜坐在八棱格的花窗前,手里,还是那柄‘海棠春睡’的团扇。

她的肘,轻轻虚搭在框台上,侧首枕在小臂上,看着那一枝从镂空回

字纹格子里斜穿进来的竹枝,恍恍惚惚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半个月来,她越来越懒散了,每日总有大半的时辰躺着,即使醒

着的时候,也总是闲闲地坐着纳凉,就像此刻。

一个多月以来,她最不敢去想的,就是段潇鸣。她不知道,如果他

发现她内心真正的计划时,会怎样。

纵千万人,吾往矣!

曾经,他是这么说过的吧……

她本以为,回到了栖秀宫,一切,都还跟以前一样。可是,现在,

才发现,一切,原来早已不一样了,就是这小小的栖秀宫,也不断地

在变化,就如这窗外的一片幽篁,她走的时候,才瘦瘦弱弱地一根根

立在那里,而今,主干都苍翠粗壮,旁枝都伸进窗子里来了呢。

泠霜忽然探出手去,想将那延伸进室内的一段折下来,那根细竹却

韧得很,折了两下竟没有折下来。她正气着,要叫人拿剪子来,还没

来得及出声,门外就响起一片嘈杂声来。

一片熙攘里,一个声音格外清晰:“宁王殿下!您不能进去!皇上

吩咐过,任何人不能擅闯栖秀宫!宁王殿下!宁王殿下!长公主正在

休息!您不能……哎!殿下!殿下……”四五个太监一齐拉着他,却

终究还是没有挡住,‘哐当’一声巨响,两扇朱漆描金的门板被人一

脚踹开。

顾皓熵赫然立在那里,半下午的阳光,依旧刺目得很,带着薄薄的

暑气,照在他身上,显得与殿内清凉寂寂的氛围格格不入。

三年前,她离宫的那日,乘舆缓缓驶出了定华门,八年,她八岁随

全家一道住进宫里,就再没出过这道宫门。乘舆的轮轴伴着鼓乐的声

音,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可是,在她听来,却似一种福音,一道咒

语,一道解除这罪恶封印的咒语。

轻轻地挑起车帘,满目皆是黄色琉璃瓦反出的光,耀得她睁不开眼

来。

那个时候,她心里总在想,等她回来了,这些人再见时,又该是怎

样一番光景?

隔了三年,她终于再次见到了顾皓熵。这个一直温润如玉的柔雅男

子,就连掐着她的脖子的时候,脸上也依旧是笑着的。

她曾经想,究竟要什么时候,才会令他笑不出来?

今日,她终于知道了。

此刻,顾皓熵站在她面前,没有笑,面色凝重地,有些骇人。

他额上的汗,无声地淌了下来,沿着精美绝伦的脸部轮廓,流到下

巴,一滴,落到了青砖地上,点破了这一室的安宁。

泠霜笑了,第一次,连眼底,都盛满了笑意。

“皓哥哥。”轻轻地执起手中地纨扇,遮去了半边娇容,那一枝海

棠,盛开在她唇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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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怎样,你才肯放过他!”顾皓熵的双眼满是血丝,死死地睁着

盯着她,仿佛,下一刻,那乌沉乌沉的眼珠,就要从眼眶里滚落下来

。他额上的青筋一根根清晰地浮现在那里,将那个冠宇高华的人,突

兀成一只狰狞噬人的巨兽。

他此刻的表情,比之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要怎样?!到底要怎样?!!!”莹如温玉,也终有碎裂的那一

天。顾皓熵的这一生咆哮,似乎在他的脸上裂开一道缝,昔年的那张

倾城绝世的脸,似是覆在面上的一个‘绝美无暇的玉铺首’,装点了

二十多年,终于,风化了,碎了,只是瞬息,沿着那一道细小的缝隙

,排山倒海地碎裂开来,顿时化作齑粉,露出底下那一张真正的面目

来,血肉淋漓,就如往昔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