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方才市集上的一番哄闹,泠霜自不敢再大方地探看,只是小心
翼翼地微微挑起一道缝,向外张望。
自进城以来,从泠霜所见,内城与外城明显有别,外城为百姓居住
,商旅不乏,一派市井之象,蒸蒸哗然。而内城则清净许多,主街道
上大宅林立,想必是高官们所居。
最后,便是段潇鸣政权的核心——城中之城。
下了舆车,泠霜便被领进一处院落。有别于中原富丽堂皇的殿阁楼
台,这里的建筑要朴实地多。毕竟是在塞外,气候严峻,风沙尘暴又
多,所以,屋舍多以石头与木材混建,坚固持久。
一个多月的颠簸,泠霜自然已是精疲力竭,一到,便由小惠伺候,
早早睡下了。
第二日,小惠告诉她,段潇鸣昨夜来看过她,见她睡了,便没有惊
动。
小惠言辞间,自然是一番为她高兴的样子,其他受宠的不受宠的,
都没有去看一眼,巴巴地一到就先赶来看她,自然是叫旁人看出里头
的不一样来。
泠霜一向沉默以对,她倒是真不关心这些。该看到的不该看到的,
她自己都会擦亮眼睛去看。之余段潇鸣待她如何,她心中自有分寸。
段潇鸣离开拉沃许久,如今回来,自然有许多事务要处理。但是真
的要忙到一个多月不见人影?这话,就不好说了。
这一点,泠霜倒是安之若素,既来之则安之,比起段潇鸣,她更关
心这座城的情况。
据身边伺候的人讲,这拉沃五成以上是汉人,其他则是各个部族的
人都有,还有各部族与汉人通婚的后代,总之,人种结构相当复杂。
想当年段之昂带着十五万大军出塞,这些人后来安定下来,与异族
通婚,大多都居住在以段潇鸣为中心的拉沃周围。所以,现在的这一
辈年轻人中,汉人与鄂蒙人混血的要占去绝大多数。对于这种情况,
便导致了两种可能:一种是汉人被鄂蒙人同化,数代之后,便连祖宗
都忘却了。另一种,则是鄂蒙人被汉人同化,这样,对于一心要掌权
的鄂蒙贵族来说,是相当危险的!
是吞噬对方还是被对方反噬,这个矛盾,在段式政权里一点一点地
发酵扩大,日益尖锐化。
未来的段氏是能融合各族而壮大还是各自为王、分崩离析,这就要
看段潇鸣如何去处理这一系列问题了。
看着池中的锦鲤悠游自在地嬉戏,泠霜伸手抓了一把鱼食洒了开去
。成群的锦鲤立刻蜂拥而上,争抢食物。
泠霜轻轻地拍了拍手,将手上残屑去掉,斜倚在栏杆上,静静地看
鱼儿争食。
中原有句俗话,叫做人心隔肚皮,一个人一条心,想要统一起来,
谈何容易?段潇鸣肩上的担子,可是不轻啊!
其实,就目前来讲,段潇鸣的手段已经算是高明了。他不可能看不
见自己政权内部激烈的矛盾冲突,单看他们进城的那一日,迎接的汉
族官员与鄂蒙官员各行各的理解,各穿各的服饰,分列两边,显得异
常滑稽。明面上已经这样了,更莫论暗地下,要较劲成什么样子!
对于这样的矛盾,上一代的段之昂选择了妥协,因为那个时候,汉
人在草原上无法独立,他们没有力量依靠自己去对抗中原的两个强国
,所以,他们只能寻找盟友,寻求庇护。
但是到了段潇鸣这一代,情况就大不同了!
首先,他的羽翼已经丰满,这一点,在他杀尽了异族血统的兄弟的
那场夺位之争里,已经充分说明了!他自十三岁起,随父东征西讨,
在军中的威望,自不用说。
其次,他接掌过的段氏政权,矛盾冲突已经是掩盖不过去了。双方
都不肯妥协。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的野心已经膨胀到不甘受人牵制的地
步!从整座‘拉沃’城来看,不管是规模还是架构,无不是吸取了中
原历代帝都的经验,这样城中城的模式,几乎完全照搬!一方面他在
这里筑成,另一方面又再三推脱不肯前去都城,这样的情形,无疑是
在与鄂蒙叫嚣!
这么多年以来,段潇鸣忙于在另两国边界攻城略地,边地百姓,呼
之为狼!对他深恶痛绝!表面上看,是他急切想打开中原门户,进而
一统天下!而实际上,无论是他自己,还是中原的统治者,都很清楚
,他没有这个能力,至少,暂时没有!他这样做的目的,很明显,是
要将自己内部消化不了的矛盾冲突转嫁到外面去,用这样的方式,拖
延矛盾激化的时间,好让他有时间去准备这一场不可避免的大战。
而如今,他对中原的骚扰,暂时告一段落了。五年来,他三攻凉州
而不得入,正是他的耐力已经告罄,他与袁氏联姻,正是充分说明了
这一点!
表面上看,他肯娶袁泠霜,主动提出和亲,是他顿悟无力攻克对方
,而罢手,实际上,他现在,是要休养生息,用他这么多年争取来的
时间,好好来整顿内部了。泠霜的下嫁,正好可以保证在他处理内务
的这段时间里,袁氏不会来犯,他,不会腹背受敌。
抬头望着这个虽然不甚精致,却占地甚广的院落,亭台楼榭,假山
池沼,轩廊斋堂,一样不缺,一样不少。虽然没有中原那样精雕细琢
,贴金描翠,但是融入了异族情调的设计,亦是别有一番风味。
小惠说,这个院落,是在双方签订了和亲协议之后,段潇鸣亲自下
令设计督造的,足见他对她的重视程度。就算是在都城的正室夫人,
也没有这份殊荣。
或许,的确如小惠所言,他待她确实不同,可是,她知道,他待她
的不同,是因为她给他带来了高于常人的利益,正如他自己曾经对她
说过的那样!
回头望望已经争完食散去的锦鲤,泠霜微微笑了起来:段潇鸣其实
是一个不坏的人,从这所院落,从对她衣食住行的宽容,在他看来,
只要她这个娇贵的公主安安分分地过日子,不给他惹是生非,她要什
么,他就给什么!这样的男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倒真能算个好男
人了!
凉凉的风吹皱了小池里的水,轻轻地拍在脸上,带着初秋的凉爽,
让泠霜轻轻地喟叹一声,闭上了双眼,尽情地享受难能可贵的宁静惬
意。
转眼就要入秋了,牧草开始枯黄了,游牧生涯的鄂蒙人又要面临粮
食问题了。而绝大多数以贩卖和农耕为生的汉人,相对而言就要好的
多。但是,草原和沙漠地区的开垦条件是相当有限的,自己生产的粮
食,不可能自给自足。
往年这个时候,他们会去抢另外两国的粮食,而今年,段潇鸣把军
队全部都挪回来了,泠霜的脸上泛起轻浅一笑,她真的开始有点喜欢
这个聪明的男人了!
只要鄂蒙人率先发难,这一场仗,段潇鸣几乎是稳操胜券了!
不管是汉人还是鄂蒙人,战功,都是标榜一个统治者最重要的一个
因素!这些年来,段潇鸣早就一点一点将军政大权握进了手中,不管
是汉人士兵还是鄂蒙人士兵,对他的拥戴程度,无人能出其右!远在
都城养尊处优的那些鄂蒙可汗,自以为找到了段潇鸣这个为他们卖命
的马头卒,自己可以安枕无忧地享乐,殊不知,自己乃是‘引狼入室
’!得人心者的天下,第一步,段潇鸣做得相当漂亮!
再者,汉人的认祖归宗的观念是非常深的!当年跟随段之昂出塞的
这十五万士兵,虽说现在已经都成家立业,可是,思念家乡,想要再
回中原的愿望必定一天也没有断过!人人都想叶落归根,有生之年再
见见家乡父老。正所谓‘人离乡贱’,背井离乡地,就是死了,也不
会瞑目!而那些嫁给他们的鄂蒙女人们,必定不会再回原来的父母那
里,一定是跟着自己的男人走的!段氏政权,本来就以汉人居多,所
以,就算这次内部分裂,真正站在段潇鸣敌方的人,少之又少!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鄂蒙人没有牵制段潇鸣的筹码!虽然,
他们让他的妻妾全部变成鄂蒙人,可是,他们却没有办法左右他的继
承人!想要哪个女人生孩子,想让哪个女人生不了孩子,这一点的主
动权,在男人手里!脑满肠肥的鄂蒙贵族们自以为让段潇鸣娶那么多
的鄂蒙女人,就可以像前一代一样控制他的子嗣,可惜啊!如意算盘
打错了!不过,段潇鸣如今年纪也不小了,居然连一个孩子都没有,
这一点,倒是挺让人深思的!她自然知道他没有生理上的问题,可是
,照他‘性好渔色’来看,养了那么多的女人,一个种也不留下,手
段倒还真绝啊!
想到此处,泠霜不由得轻摇头,连连咂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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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潇鸣抱胸倚在廊柱上,他已经来了有一会了,本来是心血来潮想
要给她一个惊喜,特意不让下人通传,自己悄无声息地进来。
没想到,他才立在这里一会功夫,那女人脸上的表情可真不是一般
的丰富啊!有什么事情高兴成那样吗?看她笑得那么开怀,跟他在一
起的时候,她可从来不会那样子笑,总是阴里阴气的。
又静静地等了片刻,看她闲适疏懒地趴在栏杆上,像是睡着了。
段潇鸣特意放缓了脚步。他武艺高强,落地本就极轻,脚上的鹿皮
千层纳底子靴,踩在砖石地面上,细细无声。
眼中闪过一抹狡猾的神色,唇边缓缓漾起戏谑的笑:这个女人在他
面前总是那么镇定自若,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她错愕的模样,今日,正
好借这个机会吓她一吓!
敛声屏气,至她跟前,慢慢地一点一点俯下身躯,向前倾去。
眼看就要成功了,正准备采犬突然袭击’,孰料,泠霜‘呵呵’
两声,忽然笑出声来。
这下倒是把段潇鸣吓了个措手不及!他以为泠霜知道自己在跟前,
一慌之下,控制不住平衡,一个收手不及,就这样栽了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他忙脚下一蹬,在地面上借力,单手撑上栏杆,稳
稳当当地落座在泠霜身侧。
这一系列响动,自然是惊动了泠霜,她睁开眼来,倒真是有些难以
置信:“你怎么在这?”
段潇鸣见她并不知晓,自然不会自己招出来,邪魅勾起一笑,欺上
前道:“怎么,一个多月不见,生疏了?”
泠霜转而一笑,双手勾住他的脖子,轻呵道:“如何?西苑的姐妹
们,都还安好?”
段潇鸣闻她这一言,哈哈大笑,笑过之后,伸手勾起她的下巴,闷
声道:“原来,你也会吃醋啊?!嗯!你这女人终于像个女人了!这
才是女人该说的话嘛!”
“呵!我怎么不像个女人了?!难道,我以前都不是女人不成?!
”泠霜整个人都挨了上去,头枕在他腿上,笑睨着他。
“你这样,我可要当作你在勾引我了哦!”段潇鸣俯下身来,与她
鼻尖相贴,轻柔地道。
“我本来就是在勾引你!”泠霜闷声笑道。
“你这女人!”段潇鸣正要吻下,泠霜忽然一偏头,躲了过去。
看着眼前恼怒的男人,泠霜笑得好不愉悦,主动拉下他,在他唇边
轻轻一啄,坏笑道:“怎么,大战在即,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段潇鸣果然脸色微变,道:“你在说什么?”
泠霜悠哉游哉地一笑:“鄂蒙与汉,若不能融,便要决裂!干戈与
玉帛,何去何从,你已安枕无忧了吗?”
“是谁跟你说的这些?!”段潇鸣冷声道。神色喜怒不辨。
“你这是小看我呢?还是质疑你自己挑女人的眼光?!”泠霜朝他
眨眨眼,好整以暇地笑着。
段潇鸣一动不动看了她许久,忽而一笑:“你真是个聪明而危险的
女人!”
“是啊,你可要小心些!”泠霜猛地推开他,坐了起来。
“啧!啧!啧!好绝情的女人!”段潇鸣一边整理下皱乱的衣裳,
一边连声叹道。
“今日才看出来?不算晚啊!多情的女人多的是,都在西苑等着您
呢!日夜翘首以盼啊!”泠霜抽出手绢试了试嘴角。
“哟!好大的酸味啊!”段潇鸣在她身上夸张地猛嗅几下,笑着搂
她入怀:“我怎么觉得,你现在,越来越关心我了?”
“是吗?”泠霜一摊手,无辜地看着他。
“看在你为我吃醋的份上,作为奖赏,今天带你去骑马!”段潇鸣
轻咬了一下她的鼻尖,以施恩者的姿态宣布道。
“我今天,又多发现了你一个优点。”泠霜忽然一本正经地道。
“优点?说来听听。”段潇鸣一派怡然。
“以前,我觉得你只是自负而已,而今天却发现,原来我错了!”
泠霜说得颇为郑重其事。
“错了?错在哪了?”
“我发现,原来,你不止自负,而且,还很自恋!”泠霜边说还边
点头,煞有介事的样子。
“哈哈哈哈……!”段潇鸣仰天大笑,指着泠霜直道:“你呀你!
真是……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