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文小说 > 古言小说 > 当时错 > 73、游丝软系飘春榭全文阅读

泠霜面无表情地坐在花阴里,看着他走出花圃,看着汪重与他低低

窃语,那一身石青地八仙八喜祥云蝠纹织金绸的袍子,质体本就轻薄

,被这午后的风轻轻地撩起袍角,随着他疾步而行,一飘一飘的,拂

在足上蹬着的一双双龙献瑞的杏黄缎面靴上,柔泽地绽出绫面细浪来

金丝缂出的祥云纹样,在骄阳下,照的人晃眼。一闪一烁,那折射

的金光时不时地映到她脸上来。泠霜轻轻地执起纨扇,朝面上虚虚一

搭,那石青色的一个模糊的飘渺的影子,转过了‘越滟湖’上的九曲

廊桥,消失在扇影里。

泠霜的脸,在扇底勾出一抹微笑,素来的步履不惊,今日却走得这

般急,定是‘那人’来了吧……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难得做一回‘富贵闲人’,她可要好好

享享清福。也就在这一两天了吧……金陵一破,临安再无关隘可守了

……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思量,每个人都以为她能有扭转乾坤的力量,殊

不知,她不过是天地蜉蝣,扶大厦于将倒,挽狂澜于将倾,从来,不

是她所能及的……她谁也帮不了,也谁也不会帮……

清风曳过,摇落一树的淡黄色的小花,落了她一身。

斜斜地歪着轻靠在大树棕褐色的虬劲主干上,姿态极尽慵懒。那干

枯的皲裂的碳化了的外皮,一道一道的坚硬纹理,隔着薄薄的春衫,

硌得她背疼。闭着眼睛,努了努嘴角,翻了个身,换过来侧靠着,心

想着下回一定叫人准备个软垫才好,耳边忽然传来极轻极轻的一阵环

佩轻泠。

幽幽地睁开眼来,隔着面上的纨扇面望去,颜料匀开勾欠的海棠的

花枝中,朦朦胧胧的一个身影,雾一般轻袅地立在她跟前。

轻轻地移开扇面,搭在膝盖处,仰起头来,却笑道:“郑姐姐!”

郑婉芷一身湖色地银丝四季花纹库锦的高腰襦裙,外罩品蓝地牡丹

莲花纹织金妆花缎的斜襟长袍,背光站在她面前,高高地绾着望仙髻

,正簪着一只凤头钗,十二股金丝拧作尾羽,作了簪身,那凤嘴里衔

了一串珠滴,十二颗浑圆的琉璃珠子,从髻上,一直垂到右耳前方,

她人已站定,而那一串珠滴仍旧犹自晃着。

“长公主竟还认得我……”郑婉芷正身立着,嘴角轻扯出一抹嘲讽

的笑。

* *

泠霜抿唇一笑,手在一旁的花篱上虚虚一撑,徐徐站起身来,拈着

湘妃竹制的扇柄,轻搭在裙裾上。她纤纤盈盈,娉婷而立,两边花篱

里临风招展的姚黄衬作华丽背景,映得她一身海棠红的广袖罗裙殊丽

异常,三年的颠沛流离,依旧洗不去风华绝代。

在这临安抑或是天下,她袁泠霜的长相占不得魁首,不管是从前那

个‘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的瑗妃,还是她母亲柔妃都比她美貌

,就连她郑家的二姐妹,也不输多少,可是,她袁泠霜身上却有一股

天生的气韵,让人折服雍容,让人仰视的冷傲,让人钦佩的霸气。

倾国倾城的女子,凭的唯有一张美颜,一生依附于男人,凭夫贵,

凭子贵,可是,像袁泠霜这样的女子,却是独立于天地,没有依托,

丝毫不损其光芒。正如她自小到现在,身边的这些男人,皆是人中之

龙,天之娇子,可是,纵使在他们中间,也依旧不影响她的耀眼。

她郑婉芷一生争强好胜,不肯服人,可是,这一次,似乎,她,真

的输了。输了爱情,输了身份,亦输了天下!可笑的是,这一场赌局

,恰恰是她自己摆下的,三年前,那个灯火昏昏的暗夜。

六年前,从父亲告诉她,她将成为袁家的二儿媳,袁泠傲的妻子的

那一刻,她似乎已经隐隐感觉到自己所要走的,是一条怎样的路。

父亲的书房,是全家最庄严肃穆的地方,所有攸关郑氏满门荣辱生

死的决定,都是在中庭那间不起眼的小书斋里作出的。自从太子被废

的诏书颁布以后,整个郑家都笼罩在愁云惨雾中。母亲每日以泪洗面

。因为,她的胞姐,废太子妃,即将与被废为广陵王的太子一起启程

赴封邑,这一去,基本就是生离死别,今生,再见不得了的。自古以

来,废太子只有两条路:一是死,二,便是流放,基本等于终身圈禁

,而且,还要时时担心会被新当权者或是正当权者随时一道诏书要去

性命。

郑婉兰从废太子诏书颁下的前一个月,就与太子一起被软禁在东宫

在这个风口浪尖上,郑家的男人,已没有一个顾得上姐姐的死活。

她清楚地记得,那一天,管家来到她的绣楼,亲自引她去父亲的书房

——那个郑家的女人永远没有资格踏进的地方。

管家引她到厅外,躬身停下,道:“老爷交代,只请二小姐一人进

去,老奴告退。”

她在门前站定,那一刹那,她居然想逃。是的,生平第一次,外人

口中巾帼不让须眉的郑婉芷,想逃,想逃得远远地,离开临安,离开

周国,离开这一切一切可以预见的悲剧。

可是,她没有。因为,她知道,她不能。

双开的冰凌纹格扇门,在她手下轻轻一推,排闼而开。那一瞬,满

满一屋子的人全数抬起头来,将目光系在她身上——她的父亲,她的

兄弟们,她的叔伯,以及,郑氏一脉几个的盟友,与父亲来往最密切

的几位当朝权贵。

“芷儿,为父为你订了一门亲事,二殿下人品贵重,德才兼备……

”父亲下颌的那一撮胡须已经零星见了几缕白色,她已经听不清他在

说什么,只知道,那一把胡须,随着他讲话时下颌骨的震动,一抖一

抖。终于,她还是逃不开这宿命,与姐姐一样,一生就决定在了这件

晦暗的小书房里。

她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想什么,依稀只记得那北边的一个小窗子,斑

斑驳驳的,似乎是竹叶投下的影子,外面大概起风了,那些影子晃得

她眼前一片缭乱,一直到她三弟来扯扯她的衣袖,她才醒过神来。

抬头,看到所有人都盯着她,像无数把利刃,毫不留情地刺进她的

身体。她知道的,郑家的荣华富贵全都系在一个身份上,不管是晋朝

还是大周,坐在皇后凤座上的那个人,必须姓郑。为此,姐姐做了太

子正妃。如今,姐姐没了,那,这个责任,必须靠她去延续。嫁给袁

泠傲,是必然的。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儿,敢不从乎?!”第一次,她当着这

么多尊长,众目睽睽之下,抬起头来,扯出一抹嘲笑,未行礼,未等

他们发话,翩然转身,挺直了后背,当众迈过了那道门槛。从这一刻

起,她不再卑微。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将胸中久积之愤,明明白

白地表现出来。走回闺房的路上,她笑了,哈哈大笑,任奴婢们惊愕

地打量这个素来谨言慎行,举止端庄的二小姐。人这一生,好歹要放

浪一回,也算对得起自己,不枉她郑婉芷活的这半辈子。

大婚前,她被恩准进宫探视姐姐一次。郑婉兰本是个体格微微丰腴

之人,圆圆的脸,从小受人喜爱,乃是大富大贵之相。可是,当她第

一眼看见那个形容枯槁,憔悴到连她的不敢上前相认的瘦弱女子的时

候,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下来。

她从前一直骂姐姐傻,对袁泠启这样的男人,狼心狗肺,根本不能

算作一个男人!对这样的人,就是一千一万个真心,也是枉然!换作

是她,定要他知道一个‘悔’字怎么写。

姐姐总一味沉静地低着头听着,嘴角依稀还凝着一点淡笑。

“其实,他是个好人。”她记得姐姐说的最多的,就是这句。

袁泠启这般待她,她还说他是个好人!她只觉得姐姐是个榆木脑袋

,认死理。可是,如今,她想她大概明白了,明白了姐姐为何这般坚

持。或许袁泠启是个多情浪子,但是,至少,他待姐姐的心,是真诚

的。在这个深宫里,能有一个人以真心相待,哪怕是一天,也足够了

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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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可以忘却只有姐姐你,我是万万不敢忘的。”泠霜浅浅一笑

,轻轻裣衽,俯下身去行了一礼。

郑婉芷立在原地不动,嘴角微噙笑意:“长主在御前尚且免跪,本

宫,怎受得起您这一礼?!”

泠霜不顾她言里的暗讽,依旧端端正正六肃三躬,行礼如一。完后

,站直起身来,轻轻点头,微笑道:“皇后娘娘,一别三年,娘娘可

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