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好累。总是睡睡醒醒,却总是睡不沉,也醒不了。昏昏沉沉,
这又是到了哪里?怎么似乎好几天没有听见今欢的哭声了?怪想的呢
……
泠霜心中不禁觉得好笑,这半生,总嫌那妮子吵,而当她不吵了,
又嫌静了。想着想着,不自觉微微抿起了嘴。
袁泠傲一直坐在床边,目光未离开过她半寸,陡见她忽然笑了,不
禁呆在当场。久久无法自持,终是伸出手,抚上她的面庞。
冰凉的指在脸上轻轻地婆娑,那样柔,那样缓,弄得她微微觉得有
些痒,不禁觉得有些懊恼,真想伸手拂开。
那指在她脸颊上徘徊左右,流连了不知多久,终是抚上她的唇,干
枯龟裂,一动就渗出了血丝的唇,此时定是苍白如纸吧……
不要了,不要了,走开,真的好痒嘛!
泠霜内心正叫苦不迭,那指又一点一点往上,拂过她的鼻梁,辗转
而上,来到额上,在眉心轻轻一点。
随他抬手的动作,那袖口正好垂在她鼻间,清苦芳洌地一阵气息幽
幽散入鼻腔,一瞬间仿佛一根钢针,深深地扎进了脑子里,神智顿时
清明过来。
菖蒲草的味道,那是叫她终身难忘的一种气味,阖宫上下,只属于
一个人。
作为袁家的孩子,自小锦衣玉食。起居衣物,都需用各种名贵的香
料熏过。其实,她并不喜欢用香料,总叫嬷嬷不要熏她的衣服。嬷嬷
笑着回她,道:“那可不成,别家的小姐出去,都是香喷喷的,就咱
家小姐不香了,这算个什么理?岂不是要叫人给比下去了!”
小小的泠霜不服气,道:“不香就不香了,都像那些个宫里的娘娘
们,香得呛人!”
“唉哟!我的小祖宗!这话可不兴说!叫人听见,要杀头的!”嬷
嬷慌张地丢下了衣服跑过来捂住她的嘴,一脸惊恐。
泠霜扁了扁嘴,又嘟起来道:“那就给我熏二哥哥的那种味道,这
么多人,就二哥哥身上的味道最好闻,我要他那一种。”
嬷嬷听了,又笑,道:“二公子用的是菖蒲草,是贱草,不值钱,
哪能给小姐用,稍微体面点儿的人家都不用那个的……您还小,不懂
,听嬷嬷话,别胡闹,乖啊!”
“嬷嬷骗我!我二哥用的,才不会是寻常东西呢!”泠霜争辩道。
“是是是!那是自然的!不过二公子节俭,德操高洁,是老爷都夸
过的,想来,二公子是因着这个,才用菖蒲的吧……”嬷嬷摸着她的
头,哄她道。
是啊,他自来节俭,不淫亵,不妄语,不忤逆,不悖德,知书守礼
,是袁家最骄傲的儿子。
她刚懂事的时候,各家的小姐时常走动,结诗社,做女红,说笑在
一处。太常郑大人家的两位小姐与她走得最近,主要是因为两家的关
系匪浅的缘故。有一年春天,京城各个有头脸的府里的小姐一起去灵
隐寺踏青,上香回来,在雷峰塔下漫步,她笑着对众人说:“以后你
们谁当了我大嫂,那便是这普天之下最不幸的女子,但是若谁当了我
二嫂,那便是这普天之下最幸福的女子~!”
她那是正是半大的姑娘,却还整日充作童言无忌的年纪,说什么都
口无遮拦。一群大家闺秀平日里都是家教森严,陡然被个小丫头的几
句话说得面红耳赤,一个个低垂螓首,羞红了脸不敢抬起来。
京城里谁不知道袁家的两位公子,文韬武略,一表人才。只是大公
子常常流连于秦楼楚馆,薄幸名声在外,嫁给这样的夫君,确实是女
子之不幸。
众人尽皆沉默之际,却是太常家的小女儿郑婉芷轻轻一抿唇,淡笑
道:“袁大公子和二公子分别排了倒数第一和第一,那,咱们的宁王
该排在哪里呀?”
郑家的两个女儿,是这么多小姐中最有气度的。姐姐郑婉兰最是个
温柔沉静的性子,那年元宵,女眷入朝,在交泰殿里,连皇后都夸她
‘观之有母仪之德’。这话自然不是白说的。郑家的女儿,有一个定
是要入东宫去的,另一个,似乎也达成了共识,便是要嫁到袁家的。
只是郑婉芷的性子却是与姐姐南辕北辙,虽也是温恭娴雅,可却不似
姐姐那般低眉顺目,她家的下人私下里都说那二小姐是个女中丈夫,
厉害着呢!连公子和老爷,有些事体上头,也要问问二小姐的意思!
如今,但看她偏头笑问,拿着帕子纤纤巧巧地托着腮,弯着眉眼,
似真非真,似假非假地来问出这么一句,当场就把众人被压下的这股
子劲道给四两拨千斤地拨了回来,已知那流言也非空穴来风。
泠霜也是羞红了脸,待要反诘,却被魏国公的孙女晏翡抢了话头去
,似笑非笑地低喃一句,道:“宁王,自然是集天下男子优点于一身
的。”
一时间,各家的小姐纷纷执扇拈帕,掩起嘴来痴痴地笑起来。
泠霜一恼,面色如绯,站起来一跺脚,不依道:“翡儿!怎么你也
跟她们一道编排我!”
晏翡闻言,朝左右看了看,偏着头对她无辜地眨眨眼道:“我有吗
?我不过说了句宁王怎样,又没有说你,碍着你什么了?”
众人终于有的撑不住,笑得三个五个挨到一处去,乱作一团。
泠霜面色酡红,却不肯服输,当即脱口道:“看来,翡儿也是想要
嫁人了。我家的哥哥有一个已经归给郑家的姐姐了,可还剩着一个呢
,不如,容小姑给你说媒去?!”泠霜还愈发得意,将左右两手各伸
出食指来,在众人眼前比了一圈,引得好几个都笑得倒了下去。
“你……!”晏翡不禁气得连指着她的手都发颤了,顿时脸红如醉
,上来就要打她,泠霜得了便宜还卖乖,当着大家的面,连声讨饶道
:“我的好嫂子,你就饶了我吧!”
岁月蹉跎,郑婉兰倒真的如众人所料,入主东宫,当了太子正妃。
可是,那时候,江山早已换了人家。
所以,郑家的两姐妹,最终都嫁进了袁家。那巾帼不让须眉的郑婉
芷,后来嫁给了袁泠傲,即是当今的皇后。至于晏翡,是所有人都没
有意料到的,因为,她嫁给了顾皓熵,做了宁王妃。
陆茜柔当年曾对泠霜说过,郑家不与袁家争天下,所以,母仪天下
的,只能是郑家的女儿,那时泠霜还不信,而今想来,母亲的眼光,
果然比她远,比她透彻……
昔年闺阁密友,而今死的死,离的离,剩下的,也几乎都反目成仇
了。
织造局的妆花团锦,御用袍料的袖口皆是金银丝线缂成的云海盘龙
图案,一层一层往上,再是八宝如意,绕绕叠叠的绣线,将袖口愣是
圈出一道硬边来,扫在脸上,一挑一拂,落处冰凉地一如他的指尖。
菖蒲清苦的气息越来越浓,一阵一阵撩拨着她,再是不愿,再是逃
避,这一刻,也终究是要面对的……她岂能一辈子都昏睡?!
忽然一阵温热,她能感觉到他俯下头来,鼻息已喷到了她脸上。
隔着三年的烟尘,她终于缓缓睁开眼来,清眸如水,看着只隔了寸
许处的那张脸,那样笑着,唤了声:“二哥哥!”
袁泠傲霎时间硬生生刹住,竟停在那里,霍然睁开眼睛来,看她,
半分也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