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以后,她便知道,原来潘安宋玉是两个古时候的美男子。她
记得那天,她在槐花树下听完二哥的解释后,想也未想,便偏头问了
句:“那他们有叔父美吗?”
她记得他只是沉默地侧低着头,看着老树上槐花偶偶落在,目光不
知落在哪一点上。后来抬起眼,看她的眼神已经从方才的冰冷恢复了
过来。
“我送你回去。”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残花,伸手拉她起来
,不容拒绝地牵了她的手往里院走去。
日子过得平淡如水,父亲也很少到母亲的院子里来,听说他纳了几
房新的小妾,总是住在她们那里。不知道为什么,她那个时候心里好
高兴,希望他多纳点小妾,这样,他就不会再来了。母亲也不会再哭
,再伤心。
可是,嬷嬷们说,那样子是不对的,父亲多纳妾,对母亲很不利。
但是,她真的不明白不利在哪里。
她渐渐大了,到祖母房里走动地越来越少。因为每回祖母看见她,
就要伤心。这些年,叔父没有回来过,祖母的眼睛越来越不好,看人
都模糊了。常来家里诊脉的张太医说,这是哭成这样的,说要想个办
法,再这么哭下去,迟早要瞎的!
她好害怕祖母会瞎,所以她不敢到她跟前去诉苦,怕她再流泪。
又是一年烟柳满皇都。她还是那么不厌其烦地问母亲,叔父几时回
来。
母亲倚在贵妃塌上,手里那柄紫竹骨的团扇搭在手里,眼睛无焦点
地望着院中飘来飘去的柳絮,喃喃道:“等院子里的花全开一遍,再
全谢一遍,他就回来了。”
她跪坐在紫檀团椅里,手交叠着撑在椅背上,也是望着那些缥缈的
柳絮,心想,院子里的花都开了好多回,谢了好多回了,可是,叔父
怎么还不回来?
父亲发现她总是偷偷地跑去叔父的书房,大发雷霆,说,以后要是
再发现,就要对她用家法。那天,连祖母都惊动了,若不是她劝着,
说不定他当场就要打她一顿板子。
她只是满心的不服气,他凭什么阻止她去?!叔父在时她就天天去
,也没见他怎样。
他拂袖而去,祖母把她搂在怀里,万般怜爱,温声道:“囡囡乖,
以后不要再去了,不要惹你父亲不高兴,啊?”
她自然不敢拂祖母的意,也不忍心叫她伤心,也几乎不去了。只有
在很伤心的时候,才会躲到那里去哭。有时候哭着哭着就累了,歪在
大圈椅里睡着了,总是在将醒未醒的那一刻一下子惊得跳起来,生怕
睡过了头,叫人发现。
可是,一睁开眼,竟发现已经身在自己的闺房了。难道她是做梦了
?不会啊,她还记得她总是喜欢握着那一只白玉臂搁睡觉,那份触感
却是做不得假的。难道是暗中有神仙相助,送了她回来?
她虽有满腹的疑问,却是一个人也不敢讲的。什么心事,也只能压
在心底,就是母亲,她也不能倾吐。
后来又有一回,她真的睡过了头,醒来以后早就天黑了,整个府里
已经乱作了一团,她心知不妙,吓得躲在暗格里一动也不敢动。
父亲亲自带人来搜书房,可是没有发现暗格,气冲冲去了。
她将身子蜷缩成一团,眼泪一直流,可是嘴里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又过了一会,她又听见了动静,她在腹壁里头,看不见外面,只能
听声音,那人的脚步声极轻极细,似乎是在找东西。
她一颗心跳到了喉咙口,生怕他找到了机关所在。
“霜儿,是二哥,我知道你在这里,快出来!”
她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打开了暗门,一下扑到他怀里。
“别哭了,现在咱们爬墙出去,然后绕到偏门去,一会父亲问起,
你就说是我带你出去玩了,什么事都往我身上推就是,千万别提这里
的事,明白吗?”袁泠傲拿袖子抹她的眼泪,说完就背着她去爬墙了
她记得那天父亲发了老大的脾气,还请了藤杖,打了他十下,晚饭
也不许他吃,罚他到宗祠去跪了整整一个晚上。
二哥一人扛下了所有罪责,所以父亲没有借口罚她,仅让她抄了十
遍《女则》,叫母亲严加管束,说,以后她也大了,以后不必再上前
头去跟哥哥们念书,单请一个塾师回来,在后头教她。
她其实根本就没专心听他讲的话,她那时候心里就一个念头——要
是爹爹不是爹爹,叔父是爹爹,那该有多好啊!
可是,当爹爹真的不是爹爹,叔父真的是爹爹,她却一点也不好,
那些原本的不好,也变得更不好了……
那夜,她含泪看着二哥挨完了十下杖刑,却愣是一声也没有吭。他
已经站都站不起来了,却还要他去跪祠堂。她终于知道那刻,父亲心
里的火有多大。大哥素来散漫惯了,十八岁便早已是脂粉堆里的常客
了,父亲对他早就失望透顶,一心将全部希望寄托在了沉稳上进的二
哥身上。他是父亲最钟爱的儿子,可是,今天为了这事,他连最钟爱
的儿子都下了这么重的手,可见他心中怨恨到什么地步。
许多年以后,她才偶然得知,那一夜,父亲发这么大脾气的原因—
—叔父放走了父亲的一个政敌,说是叫什么孟良胤的。
* *
自从她被禁足闺房以后,她就真的成了‘槛外人’了,外面的人,
外面的事统统被隔开了。
叔父终究是回来了,只是,在隔了那么多年以后,一切,仿佛都已
经不一样了。
她正纳闷,怎么这段时间父亲忽然变得和蔼了许多,也往母亲房里
跑得勤快了。大家教养的小姐,食不言,寝不语,该问的,该说的,
便是一字不能少,不该问,不该说的,便是半字不可多。这样的话,
她自然是说不得的,所以,也只能在心里嘀咕。
直到叔父回来以后,她才找到了父亲转变的‘原因’——叔父升了
骠骑将军,挂兵部侍郎衔,一跃成为朝中的后起之秀,成为段之昂以
下最有实力的掌兵人!因为叔父的晋升,袁氏终于在暗沉多年后,迅
速崛起,与一向重兵在握,‘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段家分庭抗礼
泠霜后来才知道,原来,那个位置,一直都是惠帝留给叔父的,可
是他一直都不肯接受,固辞多年后,终于还是坐上了那个位置,她不
知道父亲是怎样软硬兼施逼他的,但是,现在,这一切已经不重要了
一通战鼓擂过,袁泠霜眉目深锁,凝望高台。
二通战鼓擂过,段潇鸣轻轻上前,到层层叠叠的宽大衣袖下寻到她
的手,紧紧地握住。他怕她会奋不顾身地扑上去,就像她奋不顾身地
来。
他的手是冷的,在风雪里站了一天一夜,想有温度也不行。
而她的手,更冷。
他握得很用力很用力,似乎是想确保她在,似乎又是想给她温暖,
可是,到了此刻,他才发现,原来,他什么也给不了她,就连这小小
的温暖也不能够……
他就像用手用命去包着一块冰,韧如金刚,又柔若无骨。总是叫人
害怕,怕握得紧了,像黄沙一样散去,又怕握得松了,便又消失地无
影无踪了。
三通战鼓擂起,孟良胤猛吸一口气,紧紧地抓住手边一根横木,脸
上竟泛起不健康潮红来,两只眼睛爆睁着,与往日温文儒雅的姿态直
有天渊之别!
城门终于攻破,脚下段军如潮水一般,涌了进去。
袁昊天最后再望了一眼泠霜,隔着这样遥远的距离,她竟依稀见着
他还是笑着的。
只见他噌一声拔出佩剑在手,转身消失在震天杀声里。
将军的剑,凛冽寒光耀九州,三尺剑锋所对的,可以是至高皇权,
亦可以是异族戎狄。铮铮铁骨,便要战到最后一刻,也不可言弃,这
,方是为帅之道!
夕阳已经完全沉下去了,寒夜茫茫,指战台上每一个人都纹丝不动
,静立远望城中,一处处火苗窜起,越烧越旺,终于,半座城都在了
火里。
大厦将倾,便是谁,也没有能力去扶起的,叔父,你为什么还是不
明白这句话?!为什么还是要这样死心塌地,偏执地去扶?!你是袁
氏子孙,你对家族有责任,可是,你是个人,而不是神!袁昊天再神
乎其技,终究,也是一介凡夫俗子!天下人不服袁家,为何,还要这
样执念?!
远方的大火,摧枯拉朽,那火苗子越蹿越高,几乎要忝到天上去。
房舍坍塌的声音,就是远隔数重,也能听到。
玉石俱焚,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从她出关之日起,就知道会有今天,只是,不知道,这一天竟来得
这样快,这样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