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子
而今才道当时错, 心绪凄迷。红泪偷垂, 满眼春风百事非。
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一别如斯,落尽犁花月又西。
那一年, 大哥被废了太子位,临安城阴雨连绵, 数月不散。
大哥走的那一天,我去城郊送他。
天气很阴沉, 雨还在下, 驰道上,一片湿漉漉的。今欢为我打着伞
,怀忠按剑站在我身后。
“回去吧, 小妹。”他撑着一柄油伞, 穿着一件常服,鸭鬓青的蜀
锦, 暗沉地一如这天地的颜色。我知道, 这是藩王常服,他从今以后
,再也不是那个可以着明黄服色的太子。人,真的很奇怪,仅仅是一
件衣服, 换了颜色,却总让你无端地万千惆怅。
大哥站在我三步以外,这样对我说道。
说完, 他将怀里的嫂子搂得更紧,不顾自己已经湿了半身,还要把
伞往嫂子头上移去,不让她淋着雨。
皇嫂笑看了我一眼,伸手握住了伞柄,无声地又把伞往他头上推。
我就这样,站着,看着他们夫妻,心中,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却只觉得沉甸甸的,好不难受。
大哥还是太子的时候,从来都不会把嫂子放在心上,他有无数的娇
妻美妾,宫里的,宫外的,她,只是这一群莺莺燕燕中的一个,而且
,还是不甚起眼的一个。从她当上太子妃的那一日起,她就很明白。
可是,她却从来都没有过怨言。
宫里所有人都说,这样的一位太子妃,太过软弱,明面上,人家或
称道你一声‘有母仪天下之德’,可背后里,还不是柿子专挑软的捏
?若不是郑家权势如日中天,怕她在宫里的日子,更难过得紧。
叫了她这么多年的皇嫂,我从没有见过她像今天这么笑过,如清风
一缕中的那朵百合,恬静、优雅,不染尘烟。她的笑容告诉我,她此
刻心中,正无以伦比的满足,她的生命,从这一刻,才真正地开始…
这是她第一次叫我‘小妹’,而不是‘公主’,第一次,有亲人的
感觉,抚着自己的肚子,柔声道:“等孩子出世,我们一定派人第一
个告诉你。”
我看着她,强忍着眼泪,心中无比酸楚,握着她的双手,重重地点
头,轻轻地道一声:“好。”
大哥看着我们,笑出了声音。
雨越下越大,从起初的细如牛毛,到淅淅沥沥地渐渐有声,护送的
禁军校尉从远处策马过来,声音冷冷地道:“殿下!时辰到了!该启
程了!”
我幽幽转过头去,死死地盯着他,冷笑一声道:“你是什么东西!
也敢这么对我们说话?!太子是被废了!可他还是陛下的长子,大周
王朝的大殿下!你主子的兄长!便是他来了,我看他敢用这样的语气
对长兄!”
我气愤之极,几乎是从肺腑之中吼出来这番话的,那人果然被我的
态度吓得一愣,默不作声地退下去。
我知道这一路‘护送’大哥就藩的都是他的人,也知道今天这样的
场面,只是开个头,千里迢迢,若我不压一压他们的气焰,还不知道
今后他们会怎样糟践哥哥嫂子。
我还想再骂几句,可是大哥忽然伸手,按在我肩头,对我摇了摇头
他的手臂横在两伞之间,仿佛是一座桥梁,飞跃长空,维系着这最
后一点兄妹之情。
雨水打在他衣袖上,不一会儿,就湿透了。我微微低着头,怎么也
抬不起酸楚的眼睛去看他。
“小妹,这个给你……”大哥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看到一支玉笛
出现在我眼前,通体洁白莹润,宝蓝色的流苏细细地垂下,丝络尾端
,正扫在我的手背上。
“这是……”我惊得猛抬起头来看着他。这是他随身的笛子,不知
道从什么时候起,总之,我打从有记忆以来,就一直看他此物不离身
的。
“大哥如今也没有什么东西送你,就把它留给你,当个纪念吧……
”他笑着,晃了晃手,示意我拿着。
“这是你随身之物,我怎么能要?”我道。
大哥听了,幽幽转过头去,与妻子对视一眼,目光还是那般温柔,
可是,却比以往多了什么东西,那是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情愫。
“我已经不再需要它了……因为,我有了一支新的。”大哥从腰间
的锦套里,取出一支通体翠绿的竹笛,在我面前炫耀一般地微微笑着
,道:“以后,有它陪着我,一切,都够了……”
********************
大哥走了,留给我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
我以为,在下次见到他的时候,可以得到那个笑容背后的答案,可
是,我却没有料到,我永远都不可能知道那个答案了……
自古被废的太子,结局都只有两个,要么是被赐死,要么,是被终
身软禁至死。
可是,我心中总存着那一点小小的渺茫希望,希望大哥也能同当年
的庐陵王李显一样,能够在经年之后被赦免,在父皇的仁慈和深思熟
虑之后,再回来,复位太子,然后君临天下。
在那时的我的心里,对于谁更适合治理天下,根本不顾,我只是单
纯地期盼着,大哥当了皇帝,二哥还当他的王爷,叔父能回来,父皇
身体健康,我们还是一家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纲理伦常,什么
都没有改变。
天空阴霾成了深灰色,长亭古道,一驾马车,缓缓消失在我的视线
中,正如我天真的希冀,正如我们家族的亲情。
大哥走了,昔年的妻妾,没有一个愿意跟随他,除了那个被他长久
冷落的结发妻子。
雨幕,模糊了我的双眼,记忆中的那一年,都沐在了那一场黯淡的
雨里……
******************
天和元年,当一切的熙熙攘攘都重新归于正轨,九州扬起的烽烟,
终于尘埃落定。
翰林院开始着手修编国史与前朝史。
他让纪安世来跟我商量,要如何来编订‘周’这一段历史。
我什么也没有说,也不想说。
我记得,那天,我站在朝乾宫的弥式大台阶上,手扶在汉白玉的蟠
龙绕云柱上,柱头的浮雕图案,冰冷地透过掌心。
长安的夕照拉长了朝乾宫的孤寂凄清的影子,我忽然想起许多年前
,大哥走的那天,那场雨,那柄伞,那个喧嚣过后,淡如丛菊的微笑
……
小的时候,经史子集都是要学的课业。我是酷爱读史的人,可是,
我觉得,我却从来都没有想到过,我和我的家族,都将是,或者说,
已经是史的一部分。
可是,历史却永远不会告诉后人,那个冰冷的‘故周废太子袁泠启
’的名号后面,是一个曾经令整个临安城的女子都魂梦相牵的翩翩公
子,更不会告诉后人,十里秦淮的风花雪月,曾经,都只源于那一支
洁莹的笛,月下箫声,荡碎了桨声灯影里的秦淮?
最后,旖旎的梦醒了,久久沉溺于百花丛的那只蝶,终于找到了他
真正需要珍爱的那一朵百合,那一场笼罩临安的淫雨,把整个大周王
朝都浸泡地险些失去了根基。
青幔乌篷车,护着他们,远去在历史的卷册里,再没有人会知道。
*****************
我那天,竟忽然傻傻地想着,想着那些如果。
如果当年,大哥不是那般荒唐,让父皇一而再,再而三地失望;
如果叔父跟父皇,不是那样水火不容;
如果,二哥,不是那样狼子野心;
如果这世上,没有一个叫段潇鸣的男人……
无数的如果之后,我的一生会不会被改写?会不会,在那个属于袁家
的时代,永远地顶着璀璨的公主金冠,沿着流光溢彩的大道走下去,
走完那高贵无比的上国公主要风华绝代的一生?
为何,我的一生要被烙上这么多的痛苦与无奈?
我不知道,为何,段潇鸣不自己来跟我说修编前朝史的事。或许,
有的时候,他在我面前,真的是懦弱的,有太多太多的事,他都不敢
面对我……
这么多年,我已经太过了解政治。我非常明白,出于政治考虑与需
要,你会无情地抹煞我的家族,这无关于情感,也不是情感能够左右
的,只是政治,定国安邦的政治。
我父皇临终的时候,老泪纵横地抚着我的脸道:“你为何要是女孩
儿,你若是个男孩,该有多好……”
他不知道,其实,那个他最恨的人——我的叔父,也曾这样怅恨过
,那时候,我还十分地小,根本听不明白他的话。
可是,上苍终究让我生作女子,注定我永远不可能随他们所希望的
那样,去逐鹿天下。
那一局棋,谁的手,长袖一扬,拂乱成烽火胡尘,血染征衣。
千古战场,英雄留名地。我永远也做不了英雄,长歌唱罢按剑起,马
上声名封侯印,十万雄师荡平江南,我只能站在城头默默地看,看这
棋盘之上,几多王侯将相,几多过河小卒……
江山如梦,安可期梦醒之处,一切还似当年?
摇曳的霓裳羽衣,至今,大哥的一曲《月下》,恍如,仍然响在我
迷离的耳畔。
*****************
多少年后,你的手,重新将这盘棋下完。
你回首长舒一口气,幽幽然似在对我笑:这一局棋,终于下完!从
今以后,一切,都能如你所愿。
这一局煞费思量的棋,你赢了。可是,你却不知道,这一场红尘游
戏的筹码,永远都握不到你的手里。
人生到头皆寂寞,你总是不信,那般悲伤地抱着我,魔魇一般疯狂
地在雨里跑……
其实,我早就知道,我们的爱,留在了当今山,留在了西湖畔,留
在了草原上的毡房里,但是,却不能被带到了长安来,因为,帝王,
是不需要爱情的。
你是我的劫,我曾经那样努力地试图去逃开,可是,最终,我还是
逃不开……
我就只能陪你走到这里了,再前进不得半分。
繁华摧尽,花枝影碎里,我偏偏回眸,正看见这‘功名’二字。
叔父和父亲,都希望我是个男孩,希望我能不辜负他们的期望,乾
坤落笔,谈笑玄机,只一骑,天下一,可是,他们却不知道日月如斯
,古来功名二字,皆是一纸儿戏。
你们都走了,只剩了一个我,在这里。
如今,终于,我也要走了,走得干干净净。
你永远也不会看见,司马门外,最后的那一勒马回缰,泪水从我的
眼眶夺出,可是,当我回头看你,我已悄然拭去。这一生,你得到了
我大哥所永远得不到的,可是,我亦得不到我大嫂所能得到的……
大雨如注,倾我面颊……
*****************
你许下的来生,
太过瑰丽。
大漠孤烟,
长河落日,
决心要伴我一生一世。
呵!
你总是这般卑鄙,
诱我将来生,也一并赔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