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文小说 > 古言小说 > 当时错 > 18、此时相望不相闻全文阅读

今夜,又是满月。一连半月的大雪,到今早已经停了。

浩瀚的沙漠里,月亮都是格外的明,格外的亮。没有风雪呼啸的夜

,宁静地直达远方,涤荡人心。

月光洒在雪地里,借着盈盈积雪反射到窗子上,亮堂堂的一片,映

亮了段潇鸣的半个身子。

他从傍晚起,便站在她床前,一直站到此刻,没有动过半分。

凝望,是等待的一种。

等待着她止步,不再越走越远;

等待着她回头,给他一个凝眸;

等待着她首肯,告诉他这样做是值得的……

等待始终是痛苦的过程。他永远那样漫长,教你看不见结果。

那样漫长而无尽的等待,都只是为了一个所期盼的结果,即使,没

有人知道那个结果是什么。

风过的声音。

院子里落光了叶子的花木皆随之狂舞飘零,形影绰绰,投射在窗子

的棉纸上,明一阵,暗一阵。

‘喀!’地一声,是朽木断裂的声音。终于,还是拗不过去,等不

到明年的春天,气候回暖,再抽出新枝,再冒出嫩芽来,就这样折服

了,放弃了……

袍角q动,蹲下的动作都是如此艰难,仿佛全身都麻木了,手脚也

不听使唤了。

月光下修长的影子在耀着冷光的青砖地上,一点一点低矮下去,收

拢来,直到最后蜷曲成一团,跪在床前脚踏上。

以前,他最喜欢她熟睡时的面容。恬静安详,像个温柔的小女人。

不像她醒着的时候,在自己身边筑起森严壁垒,总让人亲近不得。时

而冷言热语地嘲讽,时而轻蔑无礼地怒笑,他觉得,这女人就像是一

只刺猬,总是把浑身的刺都竖起来对着你,高兴了不高兴了,都刺你

两下,永远叫你安生不得。

只有当她睡着的时候,那些刺才会收起来。收起了刺的刺猬,原来

,也是那般可爱的。绵软温热的身体,安安分分地蜷在你怀中,那种

感觉,美好,却短暂。

她不知道,他曾经多少次,在她睡着之后,这样子看着她。

可是今夜,他却改主意了。他不要她这样安静地睡着!他宁愿她变

回那只骄傲的刺猬,将全身的刺都对着他。他害怕她这样的安静。他

害怕看她这样苍白憔悴的面容,没有了娇嗔喜怒的脸,原来是这般单

调地恐怖!

月已中天。段潇鸣的影子越来越小,直至全身都陷在了阴影里。

黑暗,对有的人来说,那会让他们不安恐惧。而对另一种人来说,

那却是意味着安全宁静。

在这样的夜,这样的黑暗里,是谁执起那只苍白地没有血色的手,

尖细的手指,一根一根吻过去。

是谁的眼泪化开在谁的掌心?是谁用谁的手,去拭那道孤独的泪痕

“今日我欠你的,他朝定加倍偿还给你。现在,请你,醒来……”

又是谁的声音,尽然连一贯的霸气狂狞收敛殆尽,这样地低声下气,

隐隐哽咽,近乎哀求?

****************************************************************************

冷……好冷……好冷……

泠霜的梦里,除了冷,还是冷。四处都是茫茫大雪,她只穿着单衣

,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向前走。

这黑暗的旷野里,除了婴孩的啼哭,什么也没有。

那样嘹亮,那样急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孩子!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泠霜的步子越迈越急,在漫膝

的雪里奔跑起来,终于摔倒在雪里。

脸颊埋在雪里,那样冰凉。

她挣扎着爬起,试图继续向前行进。她知道,她的孩子在唤她。它

哭得那样悲伤,似乎在质问她,为什么,为什么?

娘,我好冷,我好冷……

啼哭变成了稚嫩的童音,那样娇软无助地唤她。

泠霜启步,正要逐声寻去。忽然猛地被一双手拦腰截住。她愕然抬

头,竟看见了段潇鸣的眼睛。

孩儿的呼唤越来越急切。泠霜急了,拼命挣扎,想要脱离他的桎梏

突然,一点温温热热的什么东西落在她脸上。从眼下,顺着面颊缓

缓滑落,一点一点,在她冰冷的无一丝温度的面上蜿蜒开一条晶莹的

脉络,终于渗到苍白的唇上,渗进齿缝里。

咸咸涩涩的味道。

她一点一点地抬起脸,对上了他的眼睛。

段潇鸣的眼是红的,是湿的。

她的心,似被什么重物堵着。这一刻,周遭忽然安静了下来。连风

雪都停了。

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下意识地想去替他拭泪,可是,他的脸开始

一点一点淡去,淡去,直到最后消失不见。她的手,就这样楞楞地,

停在了离他半寸之间。

****************************************************************************

从额吉娜房里搜出的药粉,被鉴定为堕胎药。

次日,额吉娜被软禁在自己的房里。段潇鸣毕竟还是顾念情分的,

这最后的一点体面,还是没有剥夺。

额吉娜身边的人,悉数被押入地牢,日夜严刑拷打。终于,她的贴

身心腹,也就是那日为她翻译的锦衣女子,供出额吉娜谋害泠霜的事

实。

段潇鸣交代,此事非同小可,万不可轻信仆婢所言而构陷大妃。所

以,笔录判官将何时动了谋害之念,药粉来源,下药经过等一一细细

地反复盘查。每一项环节,都牵扯出不同的人。所以到最后结案时,

前前后后牵扯的人,竟连段潇鸣也为之色变!

内城总管以下,各个大小管事,副管事,被罢的罢,贬的贬,一时

事情闹得沸沸扬扬。

城中百姓闻之,不禁各个唏嘘不已。大妃从来没有出过都城,大家

也不知道其人到底如何,而如今,且看她狠下毒手谋害汉妃及大汗多

年来好不容易得的子嗣,其心胸如此狭窄,容不得旁人,其用心如此

恶毒,连丈夫唯一的嗣子都下手谋害。

一时之间,街谈巷议,额吉娜的名声,一朝禁毁。无论是汉人还是

鄂蒙人,都不齿她之所为。反之,袁泠霜博得了广大的同情。甚至一

些妇孺知道她命在旦夕,自发往圣庙祈福,愿济古雅神眷顾这位善良

的女主人。

鄂蒙人是草原上的游牧民族,他们生性剽悍,好勇斗武,性子里的

烈性很深,也不像汉人那样满口孔孟之道,他们的价值观里,便是勇

者为王,颇为冷血嗜杀。可是,有一点,却比汉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便是爱幼。草原上生存条件比较恶劣,所以,血统的传承,更被提

升到不同一般的高度。

鄂蒙人的规矩,两个部族的厮杀,所有俘虏的对方的成年男子,要

杀要剐,都可以随着性子来,可是唯独,孩子是碰不得的。用他们的

说法,要是对孩子动了杀手,那是连济古雅神都无法宽容的,上天必

会降下灾难来惩罚。

所以,曾经,最强大的额吉娜的父亲哲那耶部可汗,剿灭了一个反

对他的小部落,虏获了其可汗之子。他自然想要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可是,即使当年横行草原莫敢与之匹敌的哲那耶部,也不敢坏了这

祖宗留下的规矩。将那孩子一直囚禁,直养到十六岁,才将其处死。

这便是这大草原上的规矩。汉人有句话叫‘没有规矩,无以成方圆

’,鄂蒙人也是一样。草原有草原的法则,谁要是打破了这法则,那

么,其他所有人都会毫不犹豫地张开爪牙扑向他!

所以,无论额吉娜怎样虐待袁泠霜,那都是大汗的家事,女人之间

的斗争,就像草原上的牧草,枯了,黄了,以后还会长出来。可是涉

及到子嗣就不同了,那就是男人的问题,是整个草原的问题。草原上

的汉子们不会容许一个女人来坏了草原的法则!更何况,段潇鸣已经

人到中年,可惜膝下仍无子嗣,他所有的子民都在为大汗年迈以后,

草原会不会继续沦入大大小小部族互相残杀的局面。如今好不容易得

了一个,整个大草原都在为他们的大汗高兴,他们认为这是济古雅神

的恩赐。

可是,如今,那跋扈的在草原上一贯以欺凌者的姿态高高在上的哲

那耶部却胆敢毁去了他们敬爱的大汗的王子!这是对济古雅神最无礼

的亵渎!济古雅神一定会为此而感到愤怒,就像今年的雪灾,一定是

济古雅神为了惩罚这愚昧而狠毒的哲那耶部人而降下的诅咒!因为早

在那时候,那个狠毒的女人已经在阴暗的角落开始了对汉妃的谋害。

所有的萨满,喇嘛,他们向上天乞示,得到的都是这样一个回答。

大草原,从没有过的团结,一致将仇恨的矛头对向了哲那耶部。尤

其是很多曾经受过其征讨和压迫的部族,甚至联名向段潇鸣建议,要

出兵讨伐,为小王子报仇。

当泠霜醒来之后,这些谣言和声讨声便已经传遍了整个北国,也飘

进了她耳里。

可是无论什么样的消息,都博不了她的注意。她从醒来后,就没有

再说过话。

每天,就那样躺着,手永远都保持着一个动作——覆在小腹上,轻

轻地来回婆娑,就好像它没有走,它还在她的身体里,一个流着她血

的小生命,有着嫩嫩的手脚,嫩嫩的脸蛋,它以后会哭,会笑,会叫

她娘……

这个世上,终于要有一样属于她的东西了,它不是一株不会说话的

草木,它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可以让她爱的心肝宝贝。她终于,

不用再寂寞了……

可是,这一切,原来,都只是一个荒诞的不切实际的梦罢了。

她忽然想起她母亲临终时的那句话:等有一天,你自己当了母亲,

便会理解我此刻的心情……

她永远无法忘记,那张温婉娴静的脸庞,那样卑微乞怜的目光,望

着她,请求她的谅解,请求她的饶恕,请求她在叫她一声‘母亲’…

可是,那个时候,她是此般吝啬,此般残酷,就连这一点渺茫的希

望,也不给她。因为她恨她!

现在,她终于能明白这仇恨的承担着的苦痛。她永远站在仇恨施予

者的高地,去俯视那些她恨的人,而今,终于轮到她站在这承受着的

洼地,去受她孩子的谴责。但是,可悲的是,那孩子,连仇恨都还没

来得及去学。

段潇鸣每天都来,也不强迫她,静静地坐在一旁,她看她的,他看

他的,各不相干。谁也不说话。

******************************************************************************

泠霜本就身子弱,此次小产更是大伤元气。所以,侍候她的丫头嬷

嬷,上上下下全都战战兢兢,就怕出丁点差错。段潇鸣可是撂下狠话

了,要是她在这时候落下了病根,就要这满屋子的人全都陪葬!家人

全部充为奴婢。

泠霜依旧每天过自己的日子,她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一不想知道,

她什么也不想去想,就像这样安安静静地,过几天日子。

怎样珍贵的药材,也医不了心。大夫私下里对段潇鸣汇报过好多遍

,虽说汉妃底子弱,也不至于休养了这么些个日子还不得好转,所谓

郁结于心,终日郁郁寡欢,便是再好的药,下去也是枉然!心病还须

心药医啊!

段潇鸣听后,紧抿着唇,久久不语。

泠霜病后一个多月过去了。她却从没有笑过。

她依然一如既往地,静静躺着,不说话,轻轻地抚着自己的肚子。

只是偶尔,会偏过头去,看那紫檀雕花架子上,那个青釉的花盆,那

株瘦弱的植株。她每天保持这样一个动作,自从那一天早上醒来,忽

然看见多了这么一样东西。

没有了绛紫色的花苞,枝叶却翠绿依旧,颇为潇洒,静静地在那青

釉盆里展现美姿秀色。

辽代时,关外烧瓷技术鼎盛,与中原之锦绣华美,自有一股风姿。

尔后辽国灭亡,关外瓷艺也没落了。如这样一件青釉卷沿冰裂盆,代

代相传而保存完好至今,可说是绝世罕见了。饶是如泠霜这般见惯了

的,亦觉得高雅清新。

有的,没有的,你都能替我找来,就连本是夏秋时期的花种,竟让

它逆反季节,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长出来,段潇鸣,你真的以为,你

可以改变和支配这世间的一切吗?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弥补我了?呵

呵!可笑!

泠霜的嘴角,缓缓地浮起一抹笑意。似深秋黄昏的碧潭,绿树掩映

,如霜红叶映在潭影里,那样美丽而恬静。叶脉轻微的翕动,一点红

枫就这样落下去,轻轻慢慢,触碎了一潭静谧的美丽。圈圈涟漪,随

着那一点,荡开去,荡开去,从嘴角,扩张到整个面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