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牵来了, 站在雨里。
夏天的雨, 来得猛,去得也快,所以, 没几个时辰,就已经小了下来。
朝乾宫广大幽深的重檐庑殿顶, 黄色琉璃瓦当,最是尊贵, 那屋顶的积水, 就这样,静静地顺
着瓦缝里向下淌着,越来越缓, 直到最后, 一滴一滴地从檐滴上滴落下来,叮咚一声, 在地上的
一滩积水里, 激起一圈涟漪来。
时间仿佛就在此刻凝固了一般,没有一个人动,也没有一个人敢动。太医已经来了,却不敢上
前,就地跪着, 不用把脉,他也知道,皇帝怀中的女子已然没救了。
霍纲直挺挺地跪着, 全身都在滴水,发上,眉上,眼上,襟上,袖上,滴滴嗒嗒地,大红色的
喜服,湿透了,变成了赭红色。
春儿死命地捂着自己的嘴,只这样跪着,眼泪和着雨水一起流到嘴里,她不敢哭出声音来,不
敢去打扰段潇鸣,她现在只恨自己,恨自己为何没有阻止她……
朝乾宫前,甲胄寒光,帝国最精锐的武士,默默地跪着,等待段潇鸣的号令,这里有千万人,
却是连呼吸声都这样渺小微弱,整座宫城像是一座死城一样。
袁泠霜的尸身已经冷掉了,但是没有人敢说,更没有人敢催,安静,死一般漫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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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潇鸣还是这样抱着她,一如方才,他不敢动,怕一动,便惊着她了,恰如当年,他为她栽培
那盆昙花,脆弱地不堪一击,须得每天小心翼翼地护着,浇灌、室温、土壤、养料……事诸糜
细,仿佛是那最精贵的琉璃,薄而脆,轻轻一触,就碎成了齑粉了。
袁泠霜没有死……
袁泠霜不能死……
他不允许袁泠霜死……是的,他不许!
他轻轻地举起袖子,用湿透的袖口极其轻柔地一点一点拭去她满脸的血污,他相信,等他拭干
净了,她就会醒的。
“你不知道,你真的吓到我了,刚刚,就在宫门楼上……”段潇鸣痴痴地看着她,低声喃喃地
沉吟道。
暴雨可以洗去宫门的鲜血,但是洗不去那一刻的惊心动魄。王顺和慕雅先后拿着刀架在她的脖
子上,她始终沉定自若地笑着,站在灰暗的城堞前,对着他嫣然一笑,让他眼睁睁看着,看着王
顺倒下去,慕雅倒下去,最后,她自己也倒下去……
那一道血痕,蜿蜒而下,像是奔腾的天河之水,从九霄云上,直冲而下,一路披荆斩棘,直直
冲进他心窝子里去。狰狞地一道细线红,在她浅色的上衣上,开出这样一大片团团簇簇的红花,
艳极,像御花园花圃里,盛开的千万朵山茶。
她总能够叫他提心吊胆,这些年,从大漠荒原,到这帝都长安,一次又一次,每回他都在心底
暗自发誓,这一次,绝对不会再原谅她,可是,他总是恪守不住自己的誓言。
这是最后一次,他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她,她就已经走了。就像第一次被她吸引时的情景,满弓
明月,从天边折射出一道光来,穿透茫茫夜色,带着草原上苍劲的风,一声啸响,落定在她脸
上,那两道冰冷晶莹的泪痕。
她回眸看见他的时候,使他生平第一次体味到窘迫是什么滋味。其实,她不知道,在这以前,
他一直是想驱马上前,把她抱起来,送她回营帐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最后居然落荒而逃
了……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因此而对雪影怨怪不已,觉得一定是雪影的问题,又或者是他手
不小心控错了缰绳导致的结果……直到回营以后,还是放不下心来,让霍纲亲自去看看,看看她
回来没有,别真给草原上的野狼给叼去了。
在拉沃的时候,人人都知道他‘惧内’的名声,其实,到了长安也一样,只是那时候还有人敢
说,而这里,没有人敢再说了而已。
老实说,他有的时候真的很受不了她‘无理取闹’时层出不穷的千万种花样,每一次,她慧黠
地眨眨眼睛,突然变得千娇百媚,温柔地跟猫儿一样,他就会觉得浑身毛骨悚然,因为他知道这
是危险的讯号,可是,明明知道是陷阱,他还是一次又一次毅然决然地往下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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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很恨你……?”段潇鸣拭尽了她面上的血污,露出这一张红潮褪去之
后,无比苍白的脸来。
段潇鸣恨袁泠霜的理由太多了,多到他自己也数不清楚了。
段潇鸣要的东西,没有人可以夺走,但是,她却毫不留情地证明给他看,一次又一次。
从小产之后,不肯喝药,让自己的身体垮下去;
从额吉娜都放了她,她却坚决地朝着茫茫戈壁走,不肯回到他身边;
从他带着她连夜狂奔回拉沃,她竟决绝地从疾驰的马背上跳下去;
从她擅自决定离开他,回到临安城去,与其一同城回人亡;
从她在千军万马里,冷心绝情地在袖底拍掉他伸出的手;
从她这一次,自作主张,为了成全那该死的天下太平……
他到底有多恨她,他自己也不清楚了……总之就是恨,恨得整颗心都焦灼成了灰烬!
他恨袁泠霜的自以为是,他恨每一次都在他以为他掌控全局的时候,实际上她就站在他身后,
掌控着局外局,他恨每一次他想保护她,却总反过来要她保护他,他恨他面对她时候的苍白无
助,他根本拿她没有办法,论才智,他比不上她,论狠劲,他还是比不上她,她可以狠到这般地
步,忍心就这样走了,剩下他一个人,而他做不到,再难的时候,他总是想着这世上还有一个袁
泠霜,他不能叫她孤孤单单一个人活着,所以他什么都熬下来,一直熬到今天……
段潇鸣忽然爆笑起来,抱着袁泠霜,仰首对天,哈哈大笑,笑得猖狂,笑得狰狞,笑得绵长而
喑哑,丝丝缕缕,扣在幽寂的夜风里,回旋飘荡在整个朝乾宫的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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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连笑,也可以笑得泪流满面?无从知道眼泪为何而流,只觉得不可遏止地从眼眶里溢出
来,满了,满了,就像是斟茶的手,不听自己的使唤,茶水源源不绝地从杯子里满出来,可就是
控制不住,一个劲地往外流……
那泪却是烫的惊人,流到脸上,灼得面上的皮肤都微微发疼,像久旱的皴裂了的稻田,那水流
渗下去,渗到皮肤底层,沿着龟裂的不规整裂痕,无孔不入,一直流到嘴里去,咸涩苦辛,百般
滋味。
他终于低下头来,无力地对着她摇头:“我输了,这一辈子,都输给了你……”
握起她冰冷手掌,轻轻地贴在脸上,就像她惯常的一个动作,无论是要哄他还是求他,总是这
样,或单手覆在他脸颊上,或双手捧着他的面,时而巧笑倩兮,说不出的灵动慧黠,像清风明月
的空谷里,孕育出的那一片幽芳的兰花;时而盈盈欲泣,说不出的娇柔堪怜,像凉风习习的池子
里,盛开的那一朵馥郁的水莲花;
他浅浅地低下头来,轻轻地贴上她的唇,深情地吻着,仿佛那唇角上,微甜如糖。
御医远远地看见,不禁惊呼‘不可’,尸身上还残留着剧毒,这样做很危险,可是,还没有等
他来得及将话说出来,已经看见段潇鸣转过头来看他,凛冽如冰的寒眸里,射出慑人的光来,如
孩童一般,哑着声音朝他‘嘘’了一声,接下去去的那句话,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吓得颤抖。
“谁再出声吵着她……谁就去死!”
静得死寂,没有人再敢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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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今夜这血染的帝都,白天飞洒的血光已经被这场暴雨洗净,雨过空灵,洗明空澄净,却不
见千里月明,不见那个生死与共的人,不见烽烟狼烟,倾城倾国……
一日之间,恍如隔世。
此刻亦相拥,却不再是那个明媚如昔的人,只是一具从此沉睡的尸体。
宏图霸业,千秋一梦,这一切,他还要来做什么?
“我知道你累了……”他轻轻地泅开一抹笑容来 ,仿佛是一张被水浸透了的宣纸上,下笔着
墨,那笑容,就随着这墨迹在纸上游走,深深浅浅地漫散开来,模糊而清透。
“安心地睡吧,我不会让任何人来吵你,今夜,再也不批奏折了,再也不想朝政了,就陪着
你,单单陪着你,什么也不做了……”
段潇鸣把她轻轻地放平在地上,自己也在旁边躺下来,把她包裹在怀里,让她的头枕在自己的
手臂上,两具湿透的躯体,躺在空旷的汉白玉广场上,幽幽地闭上眼睛。
缥缈了万世的沧海桑田 ,从她绝艳地惊鸿一现,大红盖头下的那一张明媚如玉的脸,映着瀚
海黄沙,向初冬清晨的第一缕晨光,穿透重重迷雾,刺进他的眼帘一直刺进心里面。
她一身鲜红地闯进他的生命,羸弱的身子就想夺他手中的剑,寒光冥灭里,她冷艳殊绝一笑,
伸出手握住剑身,拉了开去。血肉厮磨剑刃的触感,自剑身传递到他手上,那样深沉的痛楚,无
声无息,苍钝绵柔。纤白如玉的手,在他面前摊开,掌心刺目的伤痕,鲜血潺潺流下,沿着手
腕,往臂下蜿蜒而去拓一道殷红的轨迹。
自此,他的剑上,永永远远地流着她的血,她掌心的那道断痕,叫他一辈子都铭刻在心,这辈
子,他有过太多的女人,善解人意,风情万种,或淑德或妖媚,辗转床第,翻云覆雨,却从来没
有哪个女人对他说:“君王的剑,应该是指向天下,而不是女人!”
袁泠霜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其实,他本不知道为何会带她去当今山,这个念头至今想来都觉得疯狂,但是,人有的时候就
是这般地不可理喻,那日,暮色苍紫,他站在沙山脚下,仰首望着她,苍凉的黄色,她也望着
他,泪流满面。那时他便知道,这一生,他再也不会找到第二个像她一样的女人,这一生,他都
离不开袁泠霜,这有点象飞蛾扑火,至死方休。
她是那朵临水照影的花,当他俯身下来,饮马时候,看见她在水中的倒影。他总是很放心,因
为她一直这么近地在他的身边,每当他一低头,便可以看见,可是,他却不知道,原来只一阵轻
浅的风,就将她刮碎了。
不知年华似水,当眉间写满沧桑,转瞬间,竟白骨红颜。她曾经对他说,宫里的女人,最怕的
不是老,而是红颜未老恩先断,她也是女人,也会害怕。
可是,她却不知道,他这么想要有一个孩子,就是让她觉得安全一点,不必这样害怕,将来有
一个依靠……
夜,很静,很静,静得连那瓦滴上的雨水,都止步了,不敢再往下滴,打破这一片宁静地氛
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