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云再次入住葳莛轩, 只把迎春吓得一跳, 当即搂着湘云哽咽难语,迎春不曾想到,曾经那般跳脱、光鲜、敏慧, 让人嫉妒的湘云,竟然曾经也有这般凄惨的境况。
迎春当即搂着湘云, 眼中湿润了,茫茫吩咐香汤伺候, 亲自替湘云洗漱梳妆。自此, 迎春白天领着她散步,夜半搂着睡觉,细细的照顾饮食, 只调理了半月, 湘云才慢慢又恢复了神采。
此后,每隔几日, 湘云便会回府探望母亲, 歇上一夜。
只是史家大奶奶夫妻情重,到底没熬过去,跟着夫君脚步去了,死在夏日里。小小湘云通身雪白,怀抱灵牌, 哀哀哭泣。满大街妇孺见之无不落泪,就连一贯心硬的爷们也是心情沉痛。
史家大爷夫妻前后不过八个月,相继而去, 留下个懵懂幼女湘云方才四岁半,直叫京都之中认识者,不认识者,只要提起,无不感伤。
且说湘云她父母双亡,大房一切,家财爵位都有叔叔承继,为了面子,史鼐两口子再是不耐烦,也不能再任凭湘云客居贾府,遂回禀了贾母,要把侄女儿湘云接回家里奉养。
贾母虽然舍不得,湘云倒底是史家姑娘,不好强留,为着她的将来着想,贾母只好忍痛将湘云交还给史家去了。
她叔叔婶婶以她父母双亡,身有重孝,不宜出门为由,再不许湘云随意出门见客。湘云这一去便是三年没再进过贾府大门。
三年过去,贾母一再干涉,史鼐两口子才同意湘云偶尔来瞧一眼贾母,每每不歇夜就被她婶子派人催促着去了。这是后话不提了。
大家都没发觉湘云有何变化,只有贾母迎春发觉湘云的变化,一贯送人戒子钗环的湘云,这次再送人变成了她亲手所绣各色丝帕子。
贾母暗暗落泪,悄悄问讯湘云,婶子待她可好,湘云一概说好。迎春却知道,湘云再过几年要替家里婶子姐妹做针线了。
回头却说荣府,贾珠自从金陵回京,在王氏勒逼之下,日夜用功不息,这贾珠原本身子瘦弱,那堪得这般煎熬,他又是新婚夫妻,情意绵绵,两下里挤兑便犯了咳嗽,人越发瘦弱。
及至二月会试,贾珠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之感,碍于母亲期望,也为了自己责任心,贾珠并未将自己身子不适告知于人。
贾母贾赦贾政王氏以及贾琏,无不是欢欢喜喜送贾珠上场,一个个妙语生花,祝愿贾珠鲤鱼跃龙门。
李纨虽然担心夫君身子,架不住贾珠仗着年轻,只说不打紧。
他却忘记一句话:黄泉路上无老少!
阖府之中只有张氏母女为贾珠此行而揪心。
迎春除了平日关注贾珠哥哥,提点李纨膳食补养,在这样大喜气氛中实不敢另发他声的。迎春可不敢奢望王氏也如张氏一般爱自己如亲生。
且说一般会试学子入龙门,拢共要考三场前后九天,这不仅要拼学识,还要拼体力。
自从贾珠入场,贾府一众妇孺贾母、张氏、王氏、李纨、迎春,五位与之亲密女眷,日日焚香祷告,贾母王氏求的贾珠飞跃龙门光宗耀祖,张氏迎春则求的是贾珠能够好去好回,李纨一人是四角俱全,她既求夫君飞黄腾达,又求夫君一生顺遂。
张氏除了日日暗中祷告,还暗中吩咐贾琏,每日一早一晚道学道龙闸外打探消息。
且说这一日已经是贾珠入龙门第八天了,贾琏晌午下学,记起母亲吩咐,骑马来至贡院,便见贡院门外人头攒动,车马林立,都是些忧心的的亲族在外观望。只是龙闸门外有兵丁守候,人群只能远远守候,也不敢高声,一个个眼巴巴瞅着龙闸门。
且说贾琏观望一阵,觉得无趣,调转马首预备家去,忽然闻听龙闸门便一扇小门洞开,四个兵丁抬着一人丢麻袋一般丢掷地上,吆喝道:“顺天府贾家荣国府贾珠家人在否?”
一直守候在门首管事小吴闻言忙上前:“小的就是,不知您老?”
那兵丁拿脚踢一踢地上之人:“贾珠考场晕倒,主考大人慈悲,放他出门,搭回家去吧。”
小吴管事闻言吓得心惊肉跳,他不曾想到这丢出来都不哼哼的人是自己主子,忙着俯身惊叫:“大爷?大爷啊?您怎的啦?您可别吓唬小人啊......”
贾琏本来已经拨转马首,闻听忙着回转,一个箭步下的马来,冲到跟前,抱起地上昏迷之人,这个胡子拉喳,苍白羸弱之人不是贾珠是谁呢!
贾琏一时心神俱丧,忙着踢一脚小吴:“嚎什么,快些将马车驱来,送大哥回家。”贾琏一边将贾珠抬上马车一边吩咐自己长随赵栋:“速去禀告老太太,着请太医,快!”
赵栋答应一声纵马跑了。
贾琏让贾珠躺在自己怀里,不停掐他人中,半天贾珠才哼哼一声,却不睁眼,只是额上了冷汗涔涔,贾琏拿手贴上贾珠额头,并不见热,知道这贾珠是虚弱所致,心下稍安,随手替贾珠整理头发,却发觉贾珠下颌处有血迹,忙着一抹,尽数抹去,贾珠心下吃惊,轻轻掰开贾珠嘴巴,却是牙齿见红。
贾琏吓得撒了手,一颗心肝儿差点蹦出来。
古语有云,少年咳血,命不久矣!
贾琏一时间只觉得手脚冰凉,他也冷汗涔涔了。
一时间,贾琏再顾不得许多,顿脚催促道:“快些儿!”
小吴忙着挥了三鞭子,马车直飞一般,惊得满街行人避之不及,所幸没有伤亡。
却说赵栋回家一番禀报,直唬得贾母差点惊厥,迎春因为心中烦躁不安,当时就在跟前,忙着死掐贾母人中,嘴里一连串吩咐:“鸳鸯去告诉二婶子,大奶兄去找赖大,速速延请太医过府,通知各位老爷。”紧着又喊一句:“打开中门!”
忽又想起嫡母一项药物齐备,忙着吩咐丫头司棋:“快去告诉太太,就说大爷晕厥了,有适当膏药丸药尽数拿来。”
一屋子人等原本吓得呆愣没主意,听了七岁迎春从容调度,这才羞惭惊醒,分头行事,瞬间,贾府齐齐而动。
少顷,李纨先到了。
贾母正愣愣的看着迎春吩咐差事,心中一时五味俱全。迎春一再提醒过众人,贾珠身子羸弱,要好生调理。李纨也提过,挨了王氏一顿骂。自己当时只当迎春大惊小怪,不想贾珠身子竟然败坏至此,连考试也不能顺利完成。
贾母一时心痛如绞,都是自己疏忽了,望子成龙之心太切!
一行清泪自贾母眼角滚落,我的好孙孙啊,祖母误了你!
李纨原本强忍泪水,一见贾母落泪,心头顿时慌了,一头扑进贾母怀里哽咽出声:“老祖宗......”
贾母是家里主心骨,不敢放声,只是搂紧了李纨浑身颤抖。
迎春忙着两厢劝慰,无奈她二人俱是贾珠最亲近之人,哪里忍得住呢。一时虽没放声,确是呜呜嗯嗯,悲戚惨惨。
恰在此时王氏急急赶到,门口丫头通报,李纨急忙起身,扭头擦泪。
却说王氏慌张而来,原是来讨主意,不料首先入眼就是李纨泪眼斑驳,顿时心头怒火腾腾,好你个丧门星,自从你进门就没好事,这会儿你男人尚有气呢,你就来嚎。她闷声不吭上得前去,扬手就是一巴掌。
众人都在愁眉沉沉,忽听‘啪嚓’一声脆响,齐齐惊愕抬头。贾母气得将要发作,门外一阵吵嚷:“让开让开,大爷回来了!”
却是贾琏抱着贾珠大踏步而来,贾母慌忙让出坐塌,将贾珠置于榻上。
贾琏气喘吁吁:“快些儿用热水,大哥哥浑身冰凉。”
一时间丫头们忙着抱被子。
迎春则吩咐丫头将准备热水奉上,李纨颤抖着亲手服侍,替贾珠擦拭,却被王氏抢了去:“滚开,不要碰我儿子!”
李纨委屈丛生却不敢吱声,各人心思都在贾珠身上,也没人去责备王氏疯癫。
迎春忙着地上手炉:“我们替大哥哥捂手捂脚吧。”
李纨执手贾珠,贾珠之手真跟死人一般,冰冰凉凉,泪水止不住滚落,恨不得将夫君之手塞进胸口,却是人多不敢行事,只得学者迎春一般将贾珠手覆盖在手炉上捂着。
贾母一旁默默落泪不已。
张氏匆匆而至,将一口人参汤给贾珠灌了下去,又拿一片薄薄人参片,让贾珠含在嘴里,一直闭眼哼哼的贾珠终于微微睁开眼睛,半晌方才气息奄奄叫一声:“老祖宗!”
贾母闻言这才哭起来:“我的珠儿啊,你要吓死老祖宗啊!”
李纨回头泪眼婆娑:“大伯母!”
张氏搂住李纨:“你婆婆年纪大了,你要坚强些。”
就在此刻,外面赖大一声报:“大老爷二老爷回了,太医到了。”
贾母忙道:“快请太医。”
一众人等忙着闪开,并无一人愿意回避,大家齐齐盯着贾珠,只恨不得以身相替。
却是太医言道:“请太太奶奶们让开些,老夫也好静心切脉。”
一时间众人回避,老太医细细诊脉,只过了一刻有余,方才皱眉回望一边贾母等人:“大爷是否长期体弱咳嗽?”
王氏茫然皱眉,贾珠体弱?
李纨忙出头言道:“近一年常常夜半出汗,晨起也有,半夜发热,清晨即退去。”
老太医点头:“这就是了,唉,延误了,这样的身体怎么受得科场那般煎熬呢。”
贾母王氏闻言具是魂魄不定:“请太医圣手施为。”
老太医直摇头;“若说只是肺痨。老夫尚可诊疗,若只是伤寒,老夫也可,唯独这两宗病症一起来,老夫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言罢询问道:“大爷应该咳血有些时日了,如何不早早医治,到如今......”
李纨闻言就哭出了声:“我早说了叫大爷就医,大爷只是不听,说是年轻,抗抗就过去了,没得让老祖宗老爷太太担心......”
王氏就骂起来:“你个丧门星......”
贾母厉声道:“住口!”回头看着太医:“还请太医用药。”
老太医道:“伤寒此病药物是一部分,最主要靠病患体质强健,方能复原,如今大爷本身患有肺痨,又进考场一番煎熬,身子犹如败絮,正是巧手难补了!”
贾母无法,只得下令送客。
紧着又请太医进门,只请了五位,一个个摇头摊手。贾母王氏尤其李纨,便如天塌地陷一般了。
一时间,贾府整个笼罩在一片愁云惨淡之中。
贾珠堪堪熬了三天,二月二十夜里,贾珠忽然神清气爽,起身于书桌上写下两字儿:“贾兰!”
推醒李纨,递于他手中。
李纨惊见贾珠两颧赤红,惊叫一声:“大爷,快些躺下,大冷夜里。”
这一声惊叫惊动了外面守候之人,却见贾珠大爷跟李纨说话,一个个惊喜交加,忙着各房通报,这是贾母交代下的。
却说贾母这几天夜夜难眠,每每守候贾珠至深夜。这一日却忽然瞌睡了,却在睡梦中惊醒,兀自心惊肉跳,贾母是上了年岁之人,自有一定的诚服阅历,一时回味,顿时一声惊叫:“哎呀,不好了。”
今夜正是鸳鸯带着鹦哥守夜,见贾母迷瞪,他们两个也靠着床铺迷糊,闻听,鸳鸯忙着捻亮了灯芯,探身闻讯:“老太太?”
贾母冷汗淋淋,忙问鸳鸯:“什么时辰?”
鸳鸯道:“三更刚过,不到子时呢,您安心睡吧。”
正在此刻,外面小丫头轻声问讯:“鸳鸯姐姐,说是大爷醒了,正同大奶奶说话呢。”
贾母闻言心头一痛,一口鲜血涌到嗓子眼,生生闭住了。闭目半晌下了床铺:“服侍我穿戴。”
贾母急急赶到东跨院,贾珠已经着床,气喘如牛。王氏正拉着贾珠生生呼喊:“你有话只管说,娘一切听你!”
贾母这时候进了房,拐杖丢了老远,抢上一步:“我的珠儿,祖母来了。”
贾珠转眸瞧着贾母:“老太太,您白白疼了孙儿了。”
贾母珠泪滚落:“不许胡说!”
贾珠摇头,眼中泪水涌出:“孙儿不孝,兰儿靠老祖宗了!”
贾母又痛又愕然。她知道贾珠不放心李纨,兰儿谁呢?
贾珠便颤抖着手将李纨之手避开母亲递给贾母。
王氏呜呜就哭起来:“我的儿呀,你这说些什么呢......”
李纨也放了悲声:“大爷,您带着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