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里, 齐乐坊灯红酒绿, 弦音靡靡。永安河畔,花舫“醉红舫”依旧停在最显眼的位置,二楼的兰香阁内, 琴声悠扬婉转,如歌如泣。
“闻大哥, 你不能喝了。”夏尘阳夺下闻燕笙手里的酒壶,重重的放在一边, 叹了口气又道, “不放心就上门去看看喽,假的有什么可看的。”
闻燕笙猛得抬头,喝道:“尘阳, 胡说什么!”
夏尘阳不甚在意地摆摆手道:“好, 好,算我胡说, 算我胡说。烟儿姐姐已昏迷两日了, 玉楚表哥这两日可是天天去柳府探望。”见闻燕笙皱眉,夏尘阳赶紧又说,“幸好只是受了惊吓,没什么大碍,太医说只要醒过来就没事了, 你不必担心。”
闻燕笙冲一旁抚琴的粉衣女子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粉色女子哀怨地看了闻燕笙一眼,缓缓起身, 福身道:“小王爷,闻公子,红叶告退。”
夏尘阳颔首笑笑,说:“小藤子,打赏,送红叶姑娘下去吧。”
粉衣女子一脸不舍地离去,夏尘阳笑得更无邪,压低嗓音道:“闻大哥,真舍得?听说已经有人给红叶姑娘赎身了,今日她在醉红舫是最后一夜了……”话音未落,掌风袭来,他轻巧地跃开,移到桌子的另一边坐下,哈哈大笑。
“笑吧,笑吧,再过几个月,你的那什么宝贝小树就成了你的皇嫂了。”闻燕笙睨他一眼,顾自斟了杯酒独饮,说,“听闻那位自从成了章家大小姐,又封了太子侧妃,就连昔日是柳府小丫鬟的身份都不愿认了,亏得云济当初对她还那么好。原以为小丫头有什么特别的,看来也不过如此。也是,一个女人,谁能拒绝太子侧妃这么大的荣耀,这女人啊……”
夏尘阳敛起笑容,眸色微凝,道:“闻大哥,小树并非你说的那种人。有人或许舍不下她的太子正妃,但小树却未必就贪一个侧妃的名分。”看他那幅慎重其事的表情,象是意有所指。
闻燕笙闻言,不由怔仲无语。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夏尘阳的一句话不巧正说中他的心事了。记得那日,他随师兄到柳府,师兄只寒暄了几句,就迫不及待地独自去沁园探望一早刚接了圣旨被封为太子侧妃的小树。他默默地站在烟儿身边,看到她脸上的苍白和眼底的落寞,他心中酸楚,觉得该说点什么安慰一下。
“师兄他……烟儿师妹如果觉得委屈……”
“闻大哥也觉得烟儿可怜吗,有一日尽然落得要与奶娘的女儿共伺一夫?”烟儿的语气凄苦,却暗藏刺耳的讥讽,生生截了他的话头。
他连连摇头否认:“不,不,烟儿师妹是世上最好的女子,值得所有人倾心相待,师兄他也舍不下你的。”
“是啊,在他眼里,烟儿总有地方比那个人强的,总有东西是让他舍不下的。所以,他对那个人再好,也不会将属于烟儿的东西让给她。而他给那个人的东西,烟儿将来也未必就得不到。既然如此,烟儿又有什么委屈的呢?”落寞散去,她眼里浮现的只有高傲和坚定。
起伏跳跃的心在那一刻彻底放下了。她的身份,她的将来,甚至她的心,注定不是他这个无关紧要、根本不在她眼里的旁人能触及的。她早已在某一个时刻踏上了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再也不愿意走下来。他不确定小树是不是贪那个侧妃的名分,但如尘阳所说,有人是肯定舍不下她的太子正妃的,是不愿,也是不能。
“我知道闻大哥已经放下了,要不也不会眼睁睁看人将红叶姑娘赎走。这样也好,要不每次都得避开柳大哥来这里,下次我们可以叫上柳大哥一起来。”夏尘阳心有戚戚然地拍拍他的肩。闻大哥的小秘密啊,他守得也很辛苦。
心事被夏尘阳一语道破,闻燕笙懊恼地瞪瞪他,粗声粗气地调侃道:“不亏是苍都城里有名的风流小王爷,这些事倒是一猜一个准。只可惜你也好不到哪儿去,想要抱得你的小树美人归,四个字——”闻燕笙恶意地将手伸到夏尘阳面前,一个个屈着指头道,“你,死,心,吧!”
夏尘阳勾勾嘴角,诡谲一笑,附过身去低语:“如果我溜进沁园掳了小树逃走呢?”
“有本事你就去,就这件事,我保证不插手。”闻燕笙满不在乎地说,凭他了解的尘阳,好象还没有这个本事。
“好,有闻大哥这句话就够了。”夏尘阳玩笑似地拍拍桌子,转眼一脸丧气地说,“只是最近皇帝舅舅特别担心我的安全,又派了很多侍卫来……”
两人对视片刻,同时举杯一碰,然后哈哈大笑起来。转瞬间,两人又突然止笑,夏尘阳默然地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闻燕笙同情地拍拍他的肩,处于他的立场,一时也无话可以安慰。燕国局势越来越严峻,燕帝已对外称病,几个皇子内斗频繁,而尘阳这个质子,自然被苍帝紧密监视,即使燕国皇后是苍帝的亲妹芷艳公主,比起芷艳公主的安全,苍帝当然更希望燕国越来越乱才好。南帝年岁已高,南国近年并不安泰,如果燕国再乱,两国忙于安内乱,再无精力对外,对苍国来说,无疑是个好机会。甚至前几日朝中有人大胆提出,既然木玉令已归苍国所有,苍国应该乘南、燕两国内乱之机,一统天下,认为此乃天意……一统天下啊,多大的诱惑,没有哪个帝王不会动心吧?但以苍国目前的国力,是不是有点太力不从心了……
闻燕笙不愿多想,甩甩头正色问道:“尘阳,你想回燕国吗?”
“如果闻大哥的爹娘陷于危险,闻大哥难道不想出手相救吗?”夏尘阳避重就轻地回答。
闻燕笙了然,转而想到自己,轻嗤一声,打着哈哈道:“我娘早已亡故,那个风流的老头不是我爹,如果是我,大概不用救了,因为无人可救。”
“离别十二年,尘阳却是念他们已久。”夏尘阳低叹,孺慕之情溢于言表。
闻燕笙见他这般,心中戚然,遗憾地说:“尘阳,此事恕我无力相帮。不过,也不会出手相阻。要不我在师兄那里探探口风,看他能不能帮你?”
夏尘阳抱拳道谢,笑言:“不必了,闻大哥有此心意就可以了。这些年来,你与玉楚表哥对我照顾甚多,尘阳心中感激。我明白自己的处境,不会让二位为难。立场不同,有些事情也是情非得已,倘若有一日尘阳真有让二位失望之处,还请闻大哥替我多多致歉,就说元宵那夜的承诺,尘阳断不会失信。在此之前,闻大哥就当没有这回事吧。”
见夏尘阳说得极为慎重,知他是看在多年的情份上才说得这番话,虽然不知“元宵那夜的承诺”所指何事,闻燕笙还是慎重地回道:“好,就依你。”话虽这么说,心中却不免有些伤感,多年的兄弟情份,在面临着抉择,很显然,尘阳的身份注定他是孤独地站在另一面的,而他和云济都会坚定地站在师兄这一边。他狠狠地拍了下桌子,道,“来,不说这些烦心事,喝酒,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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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烟儿醒来时,已过三更。
“烟儿,你终于醒了。有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叫大夫?”趴在她床边守候着的蔓娘顿时喜极而泣。
“烟儿”而非“烟儿小姐”,蔓娘似乎并没有意识与平日的称呼上有什么不对,柳烟儿闻言却是眸色一黯,眉头微蹙。
“我很好,不用了。什么时辰了……”相比蔓娘的惊喜,柳烟儿显得平静多了,话语一滞,她想到什么,喉咙一紧,哑声道,“夏风呢?”
“夏风她……明日一早,庄主会派人送她的棺柩回苍琅镇。虽只是个丫头,但葬在这里,夫人说怕你以后想起来伤心,还是送她回乡吧。”蔓娘轻道,抹抹眼泪,摇摇晃晃地支起身子,“刚过了三更,春雨她们还候着呢,少庄主也在,这就去唤他们,再去禀告夫人一声。”
柳烟儿看着瘦弱的身影蹒跚着离开,神色愣怔,突然她急切地翻开内侧的被褥,拿起压在床板上的一封信函,见它完好无损,不象被人动过,才放心地松了口气。她起身拿开床边案几上的灯罩,将信函凑近烛火,想想又顿了手,听到屋外隐约的脚步声,她小心地将信折叠起来,放在衣襟里藏好,迅速地爬上床榻坐定。
房门推开,柳云济率先冲了进来,俊朗的脸上难掩疲色:“烟儿妹妹,你可醒过来了,急死大家了。”
“云济哥哥,烟儿没事了。”看着柳云济关切的脸,柳烟儿心中苦楚,不由眼眶一红,“啪哒啪哒”地落起泪来。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别怕,有云济哥哥呢!”见柳烟儿突然落泪,柳云济只道她是想起夏风的死,仍然为此伤心,只能手忙脚乱地安抚,“夏风只是意外,没人怪你,大家都知道你不会凫水,根本救不了她。”
“奴婢当时要是跟着小姐就好了。”一旁的春雨也低声劝慰。提到夏风,春雨也觉得自责,若不是夏风坚持有事要单独与烟儿小姐讲,她和秋霜也不会没跟着。谁知道夏风会把烟儿小姐带到那么偏僻的园子里去,那边的湖水,恰巧又是最深的。春雨想来都有些后怕,若落水的是烟儿小姐,她想都不敢想结果会怎样。夏风虽然也很可怜,不过……阿弥陀佛,万幸,万幸!
不一会儿,得到消息的老庄主、庄主和庄主夫人也冒着深夜的寒风赶到馨园来,免不了又是一阵关心、安慰。柳烟儿被众人围着,不知想到什么,哭得更伤心了。
“好了,好了,别哭了。平日你可不是个爱哭的丫头。”庄主夫人崔氏搂着柳烟儿低声安慰,一只手接过蔓娘递过来的热布巾,轻轻地替柳烟儿拭着眼泪,开着玩笑道,“你瞧瞧,不亏是你蔓姨带大的,这哭起来的小模样,跟你蔓姨掉起眼泪来的样子还真象呢。小树丫头怎么说她娘来着……”
“梨花带雨,蝉露秋枝。”柳云济笑着接口道。
“对,对,梨花带雨,蝉露秋枝,真正的美人泣泪啊。”
众人皆笑,蔓娘接过布巾悄悄地退到一边,昏暗的灯影下,低着头的她让人看不清表情。柳烟儿闻言脸色微变,转身躺下,用被子蒙着头道:“伯母和云济哥哥就知道取笑烟儿。爷爷,你帮烟儿赶他们走。”
见宝贝孙女安然无恙,老庄主柳临山安下心来,沉声道:“好了,太晚了,都回去歇着吧。春雨,秋霜,好好伺候你们小姐。”
“是。”春雨和秋霜齐声应道,小心翼翼地将刚从厨房端进来的参汤倒进瓷碗里。
众人告辞散去,柳烟儿起身靠坐在床榻上,喊住了正要出门的蔓娘:“蔓姨,你也留下吧。天黑,你腿脚不便,就歇这儿好了。”
“谢谢小姐。”蔓娘闻言一喜,回身道谢,走到床边接过春雨手中的瓷碗喂柳烟儿参汤。
“你们俩也下去歇着吧,蔓姨在就行了。”柳烟儿轻声道。
“小姐……”春雨和秋霜有些犹豫,见柳烟儿坚持,行礼退下,不忘嘱咐蔓娘,“蔓姨,小姐有什么需要,你就叫我们。”
春雨和秋霜退下后,蔓娘静静地喂着柳烟儿,两人相对无语。
“蔓姨也觉得我们俩哭起来很象吗?”半响,柳烟儿问道。蔓娘的手微微一顿,不等蔓娘回答,柳烟儿象是自言自语地叹道,“烟儿今后再也不会当着人家的面哭了。”
持汤匙的手又是一顿,两滴参汤不小心落在锦被上,蔓娘慌忙站了起来,放下瓷碗,掏出袖内的巾帕来拭擦:“对不起小姐,马上替你换一床来。”
柳烟儿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蔓娘将床上的锦被移开,又从柜子里抱出一床干净的锦被替她重新盖上。
“烟儿在蔓姨的心里占得很重很重吗?”柳烟儿突然又问。
蔓娘虽然不解,但仍是肯定地点了点头。
柳烟儿直愣愣地看着她,再问:“比小树更重,比蔓姨你自己还要重吗?”
蔓娘心中泛起涩意,看着柳烟儿,再次重重地点了点头,低喃道:“小姐在蔓姨心里是最重最重的,比小树更重,比蔓姨自己还要重。只要小姐好,蔓姨什么都能做。”
“好,蔓姨记得今日所说的就好。蔓姨跟了烟儿这么久,知道烟儿想要什么吧?蔓姨就帮烟儿留住想要的这一切吧,对烟儿来说,这就是最好的。如果留不住,烟儿宁可象这两日一样,睡去了,再不要醒来。”
柳烟儿的语气轻如浮云,一字一句却象重锤一般落在蔓娘的心里,她看着烟儿的脸,嘴唇颤抖着道:“你……烟儿你……”
“蔓姨,我是你的烟儿小姐,以后,莫要喊错了。我困了,你也下去歇着吧。”
柳烟儿平静又冷然的语调,将蔓娘心里那一通翻江倒海生生地憋回心底,不敢再多说半字,她颤抖着身子,好半响才回道:“是,烟儿小姐。”
蔓娘的手伸进袖口,掏出一个小瓷瓶,看着背对着她躺下的柳烟儿欲言又止,犹豫着又准备放回袖内。
“那是什么?莫不是连蔓姨也要害我吗?”柳烟儿突然转过身来,对着蔓娘喝道。
“不……不是!小姐误会了,这是……”蔓娘举着小瓷瓶,慌张地语无伦次,只得上前一步,将小瓷瓶塞到柳烟儿手里道,“这……这是对小姐好的东西。有了它,就能……就能保证一定生儿子,他本来说是给小树的……”
柳烟儿将小瓷瓶紧紧地捏在手心里,直到指节发白,语气讥诮地说:“谁给的?难道是尚书大人吗?他对他的女儿可真有心啊!烟儿倒想知道,这究竟是什么灵丹妙药。”
“他……他说是祖传的,只要服下,定能有孕,而且一定是儿子。不过一定要记得,这东西服下后两个时辰内必须……”蔓娘突然脸色通红,小声地支吾一声,才继续说道,“……否则服药的人会危及性命。这东西无色无味,服药的人就象喝醉酒了一样,只要加在酒里,就不会让人察觉。”
“什么?那不就是……”“春|药”二字让柳烟儿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她涨红着脸,嫌恶地将小瓷瓶扔在一边,羞斥道,“好个尚书大人,竟然想到用如此龌龊的手段。”想想她又讥笑道,“章府里有这样的宝贝,怎没见尚书大人有儿子啊?”
“他用过,只是那孩子生下来未足月就夭折了。此药服过一次,第二次就无效了,所以他再也……”蔓娘小心地将小瓷瓶捡起来说,“他说这药传了几代,这里是最后一点了,如果摔碎了,就再也没有了。如果小姐不想要,那……”
“放着吧。不想惹祸的话,此事莫要再对人提起。若他问起,就说已经给小树了,让他也不要多问了。还有,今日你我所说的话,只有你我二人知晓,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他。”说到最后,柳烟儿的神情显得异常疲惫。
蔓娘将小瓷瓶塞回柳烟儿手里,咬咬牙,斩金截铁地说:“是,蔓姨知道以后该怎么做。烟儿小姐永远都是烟儿小姐。”心中涩意再次泛起,不免又是一阵酸楚。
“你去那边榻上歇着吧!”指指隔着一道珠帘的小厅,柳烟儿无力地挥了挥手。
走了几步,蔓娘轻轻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的绣房,寻我的猫。”
蔓娘心中顿时明了,原来就是那天。
“儿子……孩子……”拽紧小瓷瓶,柳烟儿凄然地轻喃着,她看着蔓娘的背影,很轻很轻地问:“你的女儿叫什么,小树就是她原来的名字吗?”
蔓娘滞了半响,涩然道:“……不,还来不及正式取名,我……叫她囡囡。”
“那她呢?她叫什么?”胸中痛楚难忍,柳烟儿徒然直起身子,连声音也拨高了几分。
蔓娘轻轻地说了三个字。
两行眼泪在绝美的小脸上攸然滑落,柳烟儿猛地将头埋进锦被里,再也不愿抬起。原来如此啊,原来如此。在这世上,她居然是那样一种虚无的存在,甚至……甚至连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名字都没有。
隔着一道珠帘,两个伤心的女子默默地流着各自的眼泪。室内的暖意仿佛一瞬间被抽空,坠入茫茫无尽的冰天雪地里。
夜色弥漫,落泪无声,这,真是个漫长的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