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丈,小侄告辞了。柳兄,告辞。”年过四十的章稽保养得极好,看起来仍风度翩翩,俊逸不凡。
“章兄慢走。”柳月生起身,将章稽送出前厅,又吩咐老管家柳禄送客。
他回到前厅,看见他爹柳临山仍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柳家与章家的宿怨由来已久。当年,章家责怪柳临山亏待了嫁入苍烟山庄的章家小姐,而柳临山怨恨章家小姐一意孤行、强行闯入破坏了他的生活。柳家二少爷柳悔生诞生的真相,则是一个难以启口的禁忌,令章柳两家蒙羞。自柳临山的二夫人章氏过世之后,两家就再也没有来往,至今已近三十年。
“一晃三十多年了,没想到……真是孽缘啊!”柳临山喃喃地说。这么多年过去了,年轻时候的爱恨情仇,回头再看,一切都淡了。
“爹,依章兄方才的意思,他今日是特意来登门赔罪的,并不准备为他妻家侄子求情。章家也有个女儿会参选太子妃,章兄怕是担心这件事影响他女儿的选妃吧?”
柳临山不置可否,叹了口气问:“烟儿她好些了吗?”
“凤娥一早去看过她了,在馨园歇着呢,受了些惊吓,并无大碍,只是心情看不去并不好。”
“这孩子……你让凤娥和云济多去陪陪她,歇两天再进宫好了。”
“皇后娘娘可是盼着烟儿能进宫陪陪她呢。”
“月容她……”柳临山神情黯然,半响才说,“皇后娘娘她是怕冷清了,希望烟儿以后不会象她的姑姑……”
柳月生当然明白柳临山的欲言又止,他的妹妹柳月容,十六岁进宫,至今已有二十余年,虽贵为苍国皇后,又有“苍国第一美人”之称,但后宫嫔妃众多,天子的恩宠又能维持多久?这么多年,苍景帝一直对杜贵妃恩宠有加,皇后于他,或许更多是寄于她是柳家女儿,是命定的安国定邦的保证。而她身在后宫,高墙冷殿,几多心酸苦楚,又岂是外人可以得知。历代柳家女儿的皇后之命,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呢?
“爹,您别多想了。太子殿下会善待烟儿的。”柳月生想来,虽心有戚戚然,仍出言安慰柳临山,又转开话题说,“爹,怎么处置林家那小子?”
“死罪可饶,活罪难免,以后不得再踏进苍都半步。至于章家……”柳临山皱了皱眉说,“你就向太子殿子求个情,不要再追究了吧。”
“是,月生记下了。”柳月生颔首。他知道,老爷子如此宽待章家,多多少少是看在过世的二娘和二弟面上。
两人又聊了些府里的杂事,正说着,老管家柳禄进来禀道:“老庄主,庄主,君公子、夏公子和闻公子求见。”
“快快有请。”两人急忙站了起来,迎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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逸园里,常洛忙着在院子里滚雪球堆雪人,小树姑奶奶说了,前一天他少堆的四个雪人,原是准备免了他的,不过她今日心情不佳,所以又改了主意,让他得一个不差地全部堆完。
书房里传来少庄主爽朗的笑声,想必又是小树说了什么开心的事,惹得少庄主乐不可支。他跟了少庄主十多年了,却抵不过小丫头的几个月。唉……少庄主的心真是偏得太多了!
他认命地搬起一个大大的雪球,刚直起身子,发现院门口进来几个人,看清来人,当即吓得雪球落地,在他脚下摔成一坨小雪堆。
他急忙迎上去一一叩礼:“见过太子殿下,见过小王爷,见过闻公子。”
“小洛子,以后在柳府,仍按当初在苍烟山庄的称呼就好,不必行此大礼。”
“是,太……呃,君公子,常洛记下了。”
“云济何时这么有童心了,居然让你在他的院里堆雪人。”闻燕笙扫过院里的几尊雪人,笑着说。
“这几尊样子普普通通,就那一尊最有趣。”夏尘阳指着一尊扛着扫帚的雪人。只见雪人戴着顶稀奇古怪的高帽,披了件黑斗篷,鼻梁上还架着两个枝条编成的圈圈。
“少庄主在书房呢,三位公子请。”常洛也不敢说那个怪雪人是小树堆的,多说多错,还是少说为妙。冬雪就是因为说多了,才给小树惹了麻烦,今日堆这四个雪人就是他替冬雪领的罚,他可不能这时候再去得罪小树,否则怕是他老娘也救不了他了。
“两位师兄,你们怎么来了?呃……尘阳也来啦。什么时候到的?我爹怎么也不让人来叫我一声。”柳云济听到动静,惊喜地走出去,将三人迎进书房。
“小树见过三位公子。”
君玉楚冲她点了点头,说了句:“小丫头真是长大了。”闻燕笙则冲夏尘阳挤了挤眼说:“我收回当日在怡香斋说的话,小丫头当真不是丑女。”而夏尘阳从见了面就一直一脸灿笑地看着她,不时冲着她眨下桃花眼,让她忍不住想抛几个白眼给他。
行过礼,奉过茶,小树准备退出书房,却被柳云济叫住,她只得安静地立在柳云济身后,将这个贴身小丫鬟做得象模象样。
“五师兄,要如何处置昨夜那帮恶贼?”柳云济愤愤地问。
“刚与师父谈过此事,林三通就让他充军发配边疆好了,至于章稽教导不严之罪……依师父的意思,是希望不要追究了。”柳烟儿是柳家的宝贝,她遇了险,柳家的主事者却替章家求情,这一点,君玉楚也没想到。突然,一阵淡淡的幽香拂来,令他神情一滞,眼神扫到旁边书桌,笔桶里赫然插着几枝腊梅。他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帘,掩去眼底的一丝讶异。
“章家啊……也是,肯定是老爷子的主意。”柳云济懊丧地拍了一下椅子的扶手,又说:“那恶贼怎么偏偏是章家的亲戚呢。”
闻燕笙好奇地问:“云济,你们柳家与章家到底有什么过节?两家即有过节,师父怎么又会替章家求情呢?”
“都过去几十年了,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那个兵部尚书章大人,原是我二叔的亲表兄,算起来,还是烟儿妹妹的表舅呢。”世人都知道柳章两家宿怨已久,向来不合,几十年不来往,日子久了,反倒是知道两家原是姻亲的人越来越少,至于即是姻亲为何又结怨,更是无人知晓。老一辈的事,柳云济虽然清楚,也不打算多说,只是稍稍提了一下两家的亲戚关系。
“那也算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了,也幸好烟儿姐姐没事,否则真是……”夏尘阳摇摇头说。
“云济,烟儿师妹可好?师兄他今日可是特意来探望烟儿师妹的。”闻燕笙指指君玉楚说。
“我一早去看过她,在馨园躺着呢,看她两眼哭得红红地,想必是受了惊吓,一夜没睡。”柳云济面露忧色,他的宝贝妹妹,性子静,心事都喜欢放在心里,他这个当哥哥的,虽看出她心情不好,也问不出什么来。
“那我们现在就去看看她。”君玉楚提议。
“师兄,我跟尘阳就不去了吧。烟儿师妹受了惊吓,要好生休息,人多反而不好,师兄一人去就行了。云济,你说是不是?”闻燕笙向柳云济示了个眼色。
“对对,人多会令烟儿妹妹受惊。”柳云济会意,站起来点头,又吩咐小树道,“小树,你送君公子去馨园,一定要送到馨园门口才能回来,知道吗?”为了烟儿妹妹的幸福,柳云济可谓用心良苦,就怕君玉楚走到半途就找借口跑了。
“小树记下了。君公子,请!”小树恭敬地上前道。柳云济和闻燕笙两人这么明显地替柳烟儿拉郎配,她又怎会看不出来?没办法,看来她只能扮一回领路的小红娘了。
“你们……”君玉楚无奈地摇头,燕笙和云济的用意明显,他不是不清楚,只是,他与柳烟儿……
君玉楚不愿多想,站起身,一只手不经意地抚过他旁边桌案上的腊梅花,轻笑一声说:“云济,什么时候你也喜欢在书房里摆花了?”
柳云济笑笑,指指小树说:“哪是我喜欢,还不是这丫头瞎折腾的。”
“噢!怪不得。”君玉楚看看正朝柳云济瞪眼的小树,笑意入了他的眼,唤道:“走吧,去馨园。小树,前面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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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西厢记里,那个红娘是如何带张生去见崔莺莺的,想必也是乘着夜黑风高,战战兢兢偷偷摸摸地去西厢,断不会象她此时这般狐假虎威的。
从最初的楚三楚公子,到后来的三皇子君玉楚,以及现如今的太子殿下,在苍烟山庄带来的那群仆人里,对她身边的他是谁,早已知晓得通通透透,毫无隐瞒身份的可能。一路上,遇到小厮护院、丫鬟老妈子,无不是毕恭毕敬的退到一边行礼。小树领着他,直觉得自己就象那只大摇大摆地走在老虎前面的小狐狸……呃不,应该是小乌鸡。
“小树也喜欢腊梅花吗?”小乌鸡正想得出神,老虎问了个不着边的问题。
也?还有一个人指谁?小树心中讶异,挑了个模凌两可的回答:“也不是很喜欢,早上经过花园的时候,顺手采来的而已。这时节,园里也没什么花。”
“姑娘家都喜欢花花草草的,瞧府里那些丫头就喜欢采个花做个香囊什么的,小树也做过吗?”老虎的问题听起来越来越奇怪。
香囊?小树心里结结实实地抖了个激灵,高高在上的皇子皇孙何时注意起府里丫鬟们的喜好了?寻思着,这话问得一定有问题。她面不改色,咧嘴一笑,若无其事地说:“君公子也知道,小树从小就象男孩子一样粗野,女儿家的手艺一样都没学会,哪会做什么香囊呀。”她可以确定,这辈子也不会做什么香囊了,特别是腊梅花的香囊。
“是吗?”君玉楚不以为然地笑笑,打量她一眼,顺着她的话说,“六年不见,小树身上倒看不出一丁点男孩子的样子了。”
小树撇了撇嘴说:“谢君公子吉言。我娘听到这话大概会很高兴。”美人娘从小就想把她培养成淑女,可惜从四岁起,美人娘的愿望就从来没有实现过,只看到一个假小子每日庄里庄外的疯跑。
“听说你离家多年,前几个月才回来。这么长的日子,该不会也去寻宝了吗?六年前有个小丫头,曾答应要帮我寻墨牙剑,也不知道她忘了没有。”
“嘿嘿,年少无知,年少无知……”小树干笑着说,“墨牙剑即是绝世名剑,肯定不好找。不过,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君公子跟烟儿小姐一样,奇遇赠剑的世人高人,这剑就到君公子手里了。”她早想好了,等明年柳烟儿嫁了人,一切都尘埃落定,到她该离开的时候,她一定会实现十岁时的诺言的。墨牙剑本属于苍国的开国国君,交给下一任苍国皇帝也算是物归原主、适得其所了。
从逸园走到馨园,也就只要半盏茶的功夫,两人一路闲聊着,不一会儿,就到了馨园门口。园里的丫鬟们许是早得了消息,都在院门口候迎着。
看着君玉楚被春雨她们接进了馨园,小树舒了口气,转身往回走。皇子皇孙个个鬼精鬼精的,随便说几句也是话里有话,应付起来可真累。
走过一座拱桥,她正穿过花园旁的长廊时,一个雪团从正面袭来,她微微侧身,雪团擦过鬓发,“啪”的一声击在廊柱上。
“小树,好身手。”带着点嘻笑的声音传来,一个人影窜到她面前,也不等她回答,拉起她的手就跑,“走,陪我去花园里赏雪景去。”
小树心里暗暗叹气,就知道他不会乖乖呆在逸园的,怕是早守在这里等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