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孽,妖孽,快看妖孽!”
“真可怕!是个女娃娃,才一个月就会说话,还说自己原来住在南国,已经三十岁了。”
“此等妖孽就该烧死她!”
“已经烧死了,尸首在城门口挂着呢。不过,看起来还真惨,她娘受不了,也吊死在那里。其他家里人都跑了,连个收尸的都没有。”
“是很惨!听说十几年前严州那里也发现一个,刚生下来就会说话,当天官府就去抓人了,不光孩子死了,一家人都没逃脱。”
“你们都是妇人之见,有什么惨的?妖孽留不得,留着将来也是个祸害,祸国殃民,不值得同情。”
“传说‘妖孽出,三国亡’,朝廷有令,一经发现,杀无赦!”
“怪不得,那是该烧死她……”
……
妖孽不可留!是个祸害!祸国殃民!烧死她!烧死她!!烧死她!!!
“不要……我不是……啊……”
“小树,小树,醒醒,你醒醒!”
恶梦初醒,惊魂未定,过了半响,小树才回过神了,哑着声音说:“冬雪姐姐,秋霜姐姐……我吵醒你们了?”
“你做恶梦了?刚才叫的可真吓人!”秋霜害怕地拍拍胸口。
冬雪递过一块丝帕:“快擦擦,看你一头冷汗的。”
抹了抹脑门上的冷汗,小树起身穿衣:“两位姐姐先睡吧。我睡不着了,出去走走。”
“你没事吧?要不要我陪你?”冬雪担心地看着她苍白的小脸。
“我没事。房间里有点闷,我想出去坐一会儿,待会儿就回来。赶了一天路,你们也累了,先睡吧!”
“好,那你小心点,衣服多穿点,夜里凉。”秋霜打了个哈欠,重新钻进被窝。
“知道了。”小树应道,又对仍然不肯躺下的冬雪用口形示意,“你也快睡吧。”
收拾停当,她走出房间,轻轻地将门阖上。
※※※※※※
寂凉的秋夜,一轮清冷的弯月悬在屋脊的那一边,好象跃上屋顶,伸手就能摘下来一般。
于是,她隐在灯火暗处,提气跃了上去。
手,黯然垂下。弯月高悬在天边,遥不可及。
“唉……”又一次叹息,她嘴角勾笑,象是嘲笑自己的异想天开、不自量力。
她坐了下来,闭眼的瞬间,仿佛又看到城头上挂着的那具焦黑的小尸体。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看到所谓的“妖孽”被处死后的惨状,真是触目惊心,以至于让她恶梦连连。
离开苍烟山庄已经三日了,此处名为孝州城,是苍琅镇至京城苍都的必经之路。这家名为“仙客来”的客栈今日被柳家全部包下,主仆三四十人分宿在客栈的各个院落。柳烟儿参选太子选妃,是苍烟山庄的大事,此次柳家的大小主子都出动了,陪同柳烟儿一起进京。
在三四十人的车队里,小树象是参加一次集体游玩,原本过得挺惬意,虽名为少庄主柳云济的丫鬟,一路上,她并没有多少事可以忙。根红苗正的少庄主对她采取的是放牛吃草的态度,早晚到他面前落个脸,他就不多说什么了。至于他身边的杂事,自有小洛子帮着打理。她这个丫鬟当得很清闲,清闲到她开始嘀咕,早知如此,六年前或许就不该跑。
游山玩水的惬意心情在傍晚进城时就起了波澜,城头上高挂的焦黑“不明物”,城墙外古槐树上吊着的尸体,还有人群里几近残酷的议论,都令她觉得全身寒意刺骨,一颗心如坠冰窖。
妖孽,是妖人师傅经常挂在嘴边的词。在她的认识里,妖孽就如妖人师傅这种人,那代表着恣意的个性,张扬的美貌,以及掌控一切的随性。这样的人似妖似神,是凡夫俗子终其一生也无从到达的境界。
但在苍国大多数人眼里,“妖孽”却是一种不祥之人:生来带有上世的记忆,长大后必成异端,祸国殃民,人人得而诛之。
她不是没有听说过苍国关于“妖孽”的传闻以及他们悲惨的结局。但将这个词与亲眼所见的城头上那具焦黑如炭、已辨不出形状的小尸首联系起来,仍让她无处适从。
她第一次在茶楼里听说书先生说到某某妖孽被腰斩、被火焚时,她只觉得庆幸,为自己的聪明暗暗得意,庆幸自己从小就懂得“韬光养晦”,没有在不恰当的时机泄露自己的“异于常人”。她无意间保住了一条小命,或许还保住了更多人的性命。毕竟,官府对妖孽的株连之罚也很残酷。
举头望月,她心中感概颇多。
真是天意捉弄,世事难料。谁能相信,传说也有自相矛盾的地方。一个会引起亡国的“妖孽”,又怎能让苍国安国定邦?又怎能担起“天下归一”的重任?
她迷惑。她不解。
她是平凡的小树,也只想做平凡的小树。她可不愿意哪天会成为一块焦黑的木炭,上一世的惨死已经够倒霉的了,她可盼着这一世能够平平安安地寿终正寝呢。
有些“异能”对她来说,会永远是个秘密,她早就下定决心让它烂在肚子里,不跟任何人提起,即使是她信任尊重的妖人师傅。
秘密有时候象颗炸弹,一旦触及,不光炸碎了自己,也会毁了其他人。她,不愿意看到这些。即使因此,她会失去原本属于她的一切。
她是妖孽啊,一个漏网的妖孽。
她开始怀疑,聪明的妖人师傅,是不是早就看穿她的一切?所以才会从小就在她面前树立另一个不同寻常的妖孽形象。在她亲眼看到那个惨烈的场面以前,她一直不排斥“妖孽”这个名称,甚至心生向望。她希望象妖人师傅一样,有一个恣意随性、不受制于人的自由人生。
突然,她神色一凝,微微蹙眉。
“惜玉?”她试探地唤道。
“属下是青玉,主子。”一个黑衣人悄无声息地立在小树身后。
“办妥了吗?”
“是的。已葬在城外山岗上,母女合葬。”
“辛苦你们了!”她挥挥手,轻道,“你退下吧。”
“是。”人影转眼即逝。
安静的屋顶,徒留一个孤寂的身影,继续对着月亮发呆。
※※※※※※
隐约中,有清越苍凉的萧声传来,似低吟,似倾诉,如悲如泣,如梦如雾,就这样袅袅地穿过月色夜露,夹带着丝丝的哀伤,幽幽然地飘来。
寂寥的夜里,凄婉悠扬的萧声总能直抵人心扉,揭起听者心底最易碎的脆弱。
只是,好象有人例外。
“哪个人在那里煽情?我已经够可怜了,用不着你再告诉我有多悲惨。”小树骂骂咧咧地站起来,寻着声音而去。
白天受刺激太大,她正愁着无处喧泄。不知哪个倒霉蛋大半夜不睡觉,偏挑她不痛快的时候“添油加醋”,还整什么背景音乐,她得看看去。
客栈的后面,有一方小小的池塘,池塘边有一座破旧的凉亭,萧声正是从亭内传来。
月色朦胧中,亭中的背影只模糊看出是个成年男子。
“夜半吹萧,虽然风雅,不过扰了他人清梦可就不妥了。我家老庄主年岁大了,又赶了一天的路,实在受不得半点惊扰,这位大叔也请早点歇息吧!”小树脆生生地抛下一句,转身就走。
其实,萧声扰没扰他人清梦她不关心,老庄主有没有睡着她也不担心,不过扰了她的心情那就千不该万不该了,要坚决制止。
“是哪个院里的丫头如此忠心,竟然半夜起来替老夫讨公道?”亭中之人转过身来,看着小树的背影问道。
“咦?”小树一惊,转身一看,哑然失声。亭中之人,分明是她话里那个“赶了一天路,受不得半点惊扰”的老庄主柳临山。
“见过老庄主,小树失礼了。”福身行礼,心里暗暗喊糟糕。此处客栈连着有好几家,她以为是哪家的客人在此消遣,以萧诉情,以解思乡之苦,却万万没想到会是苍烟山庄的老爷子。方才凄婉的萧声,明明诉说着男女分别后的思念、寂寞,以及心愿难了的悲伤,怎可能是出自这位老……老……老人家?
她以为以老庄主的身份,应该来一曲《将军令》、《沙场啸》或者《白头吟》比较应景,铁血男儿,壮志难酬……实在不应该是这种儿女情长的曲子啊?
“是蔓娘家的小树丫头吧。”柳临山也认出小树,语气平和地说。
“正是。小树打扰老庄主,小树这就走,老庄主您请继续……”腆着脸说完,准备溜之大吉。
“不着急,既然来了,就陪老夫聊聊吧。”柳临山见小姑娘想逃,出声挽留道,“听说你小小年纪,就在外游历多年,想必长了不少的见识,有什么趣事,说给老夫听听可好?”
小树磨磨蹭蹭地挪到亭子里,见亭内石桌上有两壶酒,一盘她最爱吃的红枣糕,当即眉开眼笑:“好啊,好啊,那小树就陪老庄主聊聊。”
柳临山好笑地看着小姑娘脸上露出的馋样,将其中一壶酒和红枣糕推到小树面前:“小丫头几时学会喝酒的?”
“七岁。”小树答得理直气壮。就着壶口先痛饮一口,唇齿留香,果然是好酒!咬上一块红枣糕,甜而不腻,果然是正宗出品。白天大惊大悲,晚膳也没胃口吃,现在正觉得饿了。
“七岁?没想到蔓娘还真由着你。”
“不是我娘,是菊婶。菊婶自酿的桑果酒,是这个。”她咬着红枣糕,比了个大拇指,口齿不清地说道。
“是嘛?小菊那丫头在庄里住了二十几年,老夫居然不知她还有这手艺。下次见了,定要问问。”
“嘿嘿……那都是咱们当下人的喝的,上不了台面,庄里美酒甚多,老庄主肯定看不上。”菊婶啊菊婶,不是贬低您的酒啊,在小树眼里,桑果酒永远是最好的,因为那里面有……家的味道。
柳临山淡淡一笑,没有多言。
小树低头吃着点心,暗暗偷觑他的脸色。但见他面色沉郁,暗隐忧伤,不象是有兴趣与她谈天说地的样子。
她埋头吃吃吃,不准备探听人家隐私。自己的心情都不咋的,可没空管人家高不高兴。虽然这个人家还是她的……呀!不管不管!
“孝州城是她的家乡,四十五年前的今天,她从这里嫁到苍烟山庄。”柳临山突然开口说道,语气难掩寂寥。
“后来呢?”小树拿红枣糕的手顿了顿,轻声问道。一个好的倾听者,要适时的说些转折词加以引导。这样凄冷的夜里,她既然做不到扔下一个年过花甲的寂寞老人,就只能好好当个倾听者。
“后来?后来有了月生,过两年又有了月娥,再后来……”柳临山攸然噤声,拿起酒壶喝了一大口酒。
老一辈人的爱怨情仇,在她十岁前,就为了了解柳二爷,将事情打听得七七八八。苍烟山庄老庄主,深爱过世的老庄主夫人。柳二爷的娘是不得已而娶的妾,柳二爷是从小不受宠不被重视的孩子,甚至连名字也带着莫些不公平的诅咒,悔生,后悔生出的儿子……
唉,难道命苦也有遗传,看她小树如今孤家寡人一个,就是活生生鲜淋淋的例子啊!
“老庄主是在说少庄主的亲奶奶吗?老庄主在此吹萧,是在想念老夫人吗?”
“是啊,四十五年了,老夫也老喽。”
悄悄隐下眼底一丝精光,一派天真地问:“老夫人一定是个大美人,烟儿小姐也是大美人,是不是她们两个长得很象啊?”
“烟儿长得不象她,烟儿长得象另一个人?”语气干涩,似乎不愿多谈。
“象谁?象柳二爷吗?”继续装天真。明明听说柳二爷长得象老庄主,而柳二夫人根本就没有到过苍烟山庄,柳烟儿长得会象谁呢?象到让所有人都肯定的认为她是柳家的女儿?
她,没有觉得心有不甘。她,只是好奇。
小树几乎以为听不到答案了,柳临山终于答道:“烟儿象她的亲奶奶,几乎有五分的相似,只是烟儿比她奶奶长得更好看。”
“哦!”小树咬一口红枣糕,若有所思。心中疑惑并没有消除,清楚暂时找不出明确的答案。看来眼前这位老人家,当年也不完全是“以貌取人”。
柳临山不再说话,默默的喝着酒,不知道在想什么。
唉,都多大岁数了,还搞什么睹景思人嘛。想必明日再见,又是一个不拘严笑、严肃深沉的酷老头。希望他不要后悔在一个小丫头面前流露了太多情绪,到时候弄个杀人灭口的戏码,那就不好玩了。
小树暗自腹诽,见柳临山神情依然哀伤,拍了拍手上的点心碎屑,伸手将搁在石桌上的长萧拿了过来。
柳临山看了她一眼,并没有阻止。
小树掏出袖中的丝帕,先仔细地将长萧拭擦一遍。然后转过身子,背靠着石桌,一曲缠绵凄凉的萧声幽幽传出。
听到熟悉的曲调,柳临山瞪大了眼睛,眸中闪过不解、惊诧和疑惑……
一曲终了,小树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将长萧放在桌上,语带戏腻地说:“谢谢老庄主的美酒和点心,小树没别的,就以这首曲子回报吧。夜深了,小树该回房了。老庄主也请保重身体,早点歇息吧,明日还得赶路呢。”
“好,你去吧。”柳临山点点头,见小树已走出亭外,又追问道,“刚才这曲子,你是跟谁学的?”
“小树也忘了,想是在游历途中,跟哪位有缘的师傅学的吧。”如此动听凄美的曲子,应该是有些名气的,这样的回答大概不会错。她跟妖人师傅学这些乐器,纯属学着好玩,曲子也尽选着自己喜欢的学,从来不去管它是名曲还是难登大雅之堂的乡间小调。
柳临山盯着那抹娇俏的身影走远,难掩心中诧异。
这首曲子,是月生的娘逝世那年他亲手写的。头一年祭日,他曾独自在她坟前吹奏过一次,并将曲谱焚毁。事隔三十多年,今夜是他第二次吹奏。
既然不可能见过曲谱,那只有一个可能,小丫头对音律有过耳不忘的天赋,以至于只听了一遍,就熟记下来,毫无破绽地将全曲吹奏出来。
蔓娘家的小树丫头是吧?不简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