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门的守卫一面盘查着出入京城的文书,一面叹息:“唉,这么远都能感到楚王府上的喜庆,真想去喝上一杯。”
“楚世子的身份,哪里是你我能去贺喜的?”另一个侍卫摇头笑道。他翻看了一番手中的文书,正要递回,却突然愣住,又将文书凑到眼前仔细地看了两眼。
他不禁瞪大了眼打量持着这份文书的小厮,又望了望他身后停着的马车。顾不得交还文书就绕过小厮走到马车前,拱手施礼道:“敢问车中之人,可是赵医正赵大人?”
车中传来低沉平缓的男声:“在下如今已辞去太医署的职位,阁下不必如此称呼。”
侍卫讪讪一笑:“一时忘了改口,还望赵大夫勿怪。”他顿了顿,又叹道,“大夫其实不必辞职离京,您虽是德王举荐入宫,但到底和他所犯的罪行并无牵连。您往日在城中行医……大家都挂念您呢。”
车中之人笑了笑,道:“这些话就不用提了,在下无论身在何处,都会行医救人。此次回京,只为些许私事……”他突然噤声,片刻后又道,“敢问今日,城中可是有甚么喜事,回京的路上都听人在议论。”
侍卫爽朗一笑:“今日是楚王世子大喜之日,陛下圣恩,下旨大办。算起来此时该是迎亲回府的时辰了。”他想在赵寻雪心里留个印象,话不由就多了些,“刚刚听巡逻回来的弟兄们说,楚世子的迎亲仪仗盛状空前,声势浩大,怕是皇子娶妃也不及。单就傧相,便有七殿下、陈少师还有我们京兆尹郭大人。能请动这三人同时出现,您说说!”
车内的赵寻雪轻笑一声,低声喃喃道:“你们郭大人也在啊……”
侍卫自豪地笑道:“那是自然,我们大人是世子爷的义弟。哥哥成亲哪有弟弟不到的道理。为此陛下还特批了十日假给大人,大人为了世子爷的大婚,忙得不亦合乎呢!”
车帘被一只素白修长的手挽起,布衣木钗的赵寻雪探出身来。他没有穿一向着身的深色官袍,只是一袭粗简的青衫。少了为官时的孤怅,多了一丝看不清的释意。墨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浓眉之下深邃的长眸。仿佛有一团化不开的悲凉蕴在其间,却又被不着痕迹地掩盖了,只剩平静无波的眸色,浮在面上。
一旁的小厮见他似要下车,连忙和车夫一道上前去搀他。
可他却并没有下来的意思,他只是静静立在车前,遥望向城内。
侍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恍然悟道:“您这是打算去楚王府贺喜的吧?哎呀,从这里直去楚王府的路上,观彩舆迎亲的百姓太多,都快堵得水泄不通了。您若是不介意,我让人带您走小路过去,会快一些。”
赵寻雪低下头望向他,面上浮出淡淡的微笑:“有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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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障车,顾名思义,就是对送亲的彩舆制造障碍。障车之人拦住新娘的肩舆,念上一篇满篇都是吉祥如意、福禄寿喜、荣华富贵的《障车文》。借此喜事,向新郎官讨些彩头。
富贵人家障车,一向是越热闹越好,而且当场作文,本就是考验学识文采之事。谢家既是书香门第,又是娘家人,自然当仁不让,理先出来讨得头筹。
只见司仪正要高喊起行,一个瘦高个的青年公子便越众而出,喊道:“且慢。”
众人都哄笑起来,知道是新娘家的人来障车了,个个都挤到近处来瞧这番热闹,顺便听听会是怎么个精彩的障车文。
处在队伍中的郭临却与他们注意点不同,她见到出拦车的公子长相上和谢英芙有三分相像,可再细瞧一下,便能发现不是她的大哥谢昭和。
这让她不禁有些奇怪,但此时世子已被众人推攘到了最前面,想问也问不到。只能侧了侧身,靠向一旁的陈聿修:“这障车之人是谁啊?”
陈聿修偏头答道:“谢家的庶二子,谢昭贵。”
怎么会是庶子打头阵,谢昭和呢?郭临正纳闷,就听到身旁的七皇子冷哼了一声:“这谢家是瞧不起咱们吗?他家又不是没有嫡子,派个庶子出来算什么!”
郭临想起十日前在清风楼的见闻,摇头叹道:“恐怕并不是瞧不起我们,而是那嫡长子出了什么难以言表的事,不好在这种场合出现吧。”她微微眯眼望去,谢家的人堆中,果然没有谢昭和的身影。
“哼!”七皇子唾道,“就是有天大的事,比得上世子娶妃?”他说着便翻身下马,“我倒要看看这谢家是怎么想的。”
“喂……你别乱来!”郭临连忙伸手,却抓了个空,连七皇子的衣摆都没摸到。片刻功夫,七皇子已经绕出队伍,径直朝前走去。
“阿临没事,七殿下自有分寸,不会胡来的。”陈聿修的声音飘然入耳。
郭临举手抵眉张望。所幸现下在障车,队伍都是停止的,七皇子下了马也没人察觉。只瞧他朝着人群中的谢家人走去,和谢太傅低语几句,两人便走往人后,看样子是要单独谈话。
原来不是要找那谢昭贵算账啊……郭临松了口气,再世子望去,世子正喜气洋洋地吩咐下人们分发红包。也不知道他是真不介意呢,还是压根都不清楚面前障车之人的身份。
这当头,众人哄笑着拿了世子的红包。陈聿修在郭临耳畔低语一声:“我去了。”便翻身下马,风姿优雅地朝队伍最前走去。郭临原本还有些诧异,但随即便想到他这是在代表新郎家前去障车了。
“今两家好合,千载辉光,儿郎伟且子细思量,内外端相,事事相亲,头头相当,楚世郎不夸才韵,谢娘子何暇调妆。甚福德也,甚康强也……”
郭临透过人群凝望向那个站在熙熙囔囔、欢声笑语的人群间,以谪仙之姿,朗朗念诵着长篇恭贺福喜的障车文的人。语调不疾不徐,笑容恰到好处。悠然优雅,浑然天合。不知不觉,便已盖过万人风采,独秀其间……
“喂!喊你半天了,看什么呢?”肩膀上突然被猛地一拍,郭临惊诧回头,七皇子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马上,正一脸不满地看着她。
“没……看什么啊,这不大家都在凑热闹呢。”郭临尴尬一笑。
七皇子挑眉朝前望了一眼:“也是,我大齐第一神童当众念障车文,不知多少人在记笔记呢。”七皇子环胸大笑,又凑过来,小声道,“你知不知道谢家的大儿子做了什么?”
郭临不耐地叹口气:“总不就是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谢太傅一把老骨头,拼着开罪世子,都不敢让他出现,你就别为难人家了。”她望见远处人群中的谢太傅,一只手搀着下人,另一只手拿着帕子,不断地抹着额上的汗,还要顺着众人摆出一副欢颜,光看着都觉得艰难,可见七皇子把人吓得不轻。
七皇子闻言,哈哈大笑。
障车过后,彩舆重新启程。郭临等三人策马走到世子身后,随着仪仗队列缓缓驶出谢府。
刚出了门,就见一个人策马飞奔到近前,观服饰是楚王府的下人。那人在马上朝着世子一鞠,扬起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欣喜:“世子爷,王爷到了!”
“什么?!”世子大惊,随即便是大喜,一双眼瞪得驼铃般大,激动得声音都变了,“父王他,他不是说无法轻易离关……怎么会,当真来了吗?”
“小人哪敢骗您啊,王爷此时正在府上招呼宾客呢!”
世子开心地大笑,回头冲着郭临道:“阿临,你听见没,父王来了!”
“听到了!”郭临着实欢喜,也跟着他笑出声来。
大概是因为知道楚王来了的消息,这番送亲之路走得格外快一些。当世子和郭临一同看到那个立在楚王府大门口,半年未见威风依旧的楚王爷,心中的高兴简直难以用言语形容。
世子飞快地奔下马,大步跑到楚王跟前下拜叩首:“儿臣见过父王,父王一切可好?”
郭临紧随在他身旁跪下,叩首行礼。
楚王朗声大笑,弯腰将他们扶起:“父王自然是一切都好,尤其是终于看到你成家,心里高兴,什么都好!”
他说着,偏头看向郭临。郭临一愣,随即露出一个柔柔的微笑。楚王冲她点了点头,拉着喋喋不休的世子朝府中走去。
郭临压下心中的激动,她相信楚王有很多话要问她,而她自己也有很多话想告诉楚王。只可惜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等到筵席结束,她定要好好和楚王谈谈话。
七皇子走到她身边,笑道:“我倒是头一次知道,堂兄对楚王叔的儒慕之情竟有如此之深啊!”
陈聿修接道:“楚王爷骁勇善战,用兵如神,本就是我辈的楷模。意非常年跟随王爷在边关长大,所见王爷之英勇,超常人颇多。从王爷身上既习到终身受用之能,又悟通高瞻远瞩之智,仰慕之情自然不会少了。这一点,阿临想必也是一样。”
这话一转,突然就说到自己头上了。郭临望了望七皇子,又望了望陈聿修,噗嗤一笑:“好啦,别管这些啦。待会儿世子被客人们灌酒,我们做傧相的,可得去帮他挡挡。”
“这活儿轻松。”七皇子仰头大笑,大步前去。
正在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高喝:“太孙殿下到——”
三人同时回头,只见门口围墙上黄帷耸动,青衣太监鱼贯而入,正是太孙的仪仗。
门内的众人,纷纷面朝大门跪下,楚王和世子朝大门走去。陈聿修迟疑了下,望了郭临一眼,便也跟上前去。
七皇子嘴角下撇,满脸不耐,拉着郭临直往院中跑:“这么大的架势,哪像是来给人贺喜的啊!倒像是逼人下跪。”
郭临没好气道:“可你现在跑了,传出去,旁人以为你怕了太孙!”
“那也比给他下跪强。”七皇子不由分说带着她拐进庭院。
郭临一怔,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的断论下的确实有些鲁莽。之前德、庆二王还在京城时,声名、权势都太显赫。而太孙一介刚刚提为东宫之主的黄毛小儿,哪能跟他们相比。据闻双方会面时,都是太孙在行族辈礼。这一点,皇上似乎也是默许的。
可如今已是不同,庆王被杀,德王被贬,原本弱势的七皇子腾空崛起。朝堂上现已隐隐有了太孙、七皇子的对立之象。这个以往他们总忽视的太孙,在皇上的教导下,是否已经羽翼渐丰,开始排除异己,预备独揽天下了呢?
明明不该在这喜庆之日思考这些,可……唉!郭临不由低叹一声。摇头想把这些烦躁之事甩出脑海去,耳边猛不丁地听到七皇子诧异的声音:“唉你,你是?”
她抬眼定睛瞧去,面前的幽径小道上,站着一位长身玉立的公子。
他俊眉修目,五官俊秀。以往常常欢笑咧开的嘴此刻微抿,表情淡然难辨,透露出一丝少年少有的成熟之气。
郭临不禁奇道:“苏兄,你不在筵席上,跑到这里作甚?”
苏逸凝眸,目光晦涩地望着她。许久,才将一直握在手中的画卷缓缓递向前来。沉声道:“此物乃他人托我转递,郭兄一看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