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景十四年腊月十三,忌入宅、作灶,宜移柩、安葬。
距离萧贵妃御花园遇刺已过了十日,皇帝终于下旨,以皇后之礼将其安葬。百官释服,皇太孙及魏王等服丧。有言官提议,国战在即,当效仿魏、晋之制,既葬而祭,祭后便除丧服。
然而再怎么说,萧贵妃也是魏王之母,“子为母齐衰三年,盖通丧也”,皇帝旨意,准许魏王服丧三年。
容仪恭美曰昭,惠和纯淑曰德。昭德……一个谥号,就此封存萧皇后的一生。
仪毕,玉锵在太监的搀扶下站起身。他皱着眉望着一旁躬身伏跪的君意沈,咬了咬唇,抬脚便欲上前。
倏地被人挡住,白鹭目光沉冷,道:“太孙殿下还需监国,就此请出吧。”
“可是,”玉锵瞪她一眼,倔道,“我不能放七叔叔一个人在此,至少今夜,我要和他一块守灵。”
“殿下莫要为难属下,”白鹭面无表情地垂下眼,“陛下……可还在病中。”
“你……”
“玉锵,”忽地一声沙哑的嗓音打断他们。君意沈缓缓动了动头,发冠依旧点地,看不清神色,“你回去吧。”
“七叔叔……”
“让我一个人,安静地……陪陪母妃吧。”
玉锵张了张嘴,再也说不出话来。只好很恨地甩开被白鹭拉住的胳膊,抢先往外走去。
脚步声渐行渐小,谭伯走入灵堂门下,回首望向大门处远行的身影。眸光微咪,冲廊下的侍卫侧了侧头。侍卫会意,上前将朱红大门阖上。
堂下清雪纷飞,狂风拂起纯白的丧幡“哗哗”作响。谭伯收回目光,深吸了口气,迈进堂内跪在后方:“殿下。”
君意沈慢慢直起身,空旷的灵堂一片死寂的沉静,仿佛屋外的落雪掩盖了此间的呼吸声。几乎以为得不到回答,却听那道沙哑嗓音,木然出声:“不论你想说什么,都不要打扰母妃……安息。”
“殿下!”谭伯急得直起身,“您若不为娘娘报仇,娘娘那才不得安息啊,郭临那厮……”
“闭嘴!”
厉吼突然迸发,谭伯只觉眼前一花,衣襟已被人揪起。他战栗仰头,看向面前那双从未如此暴怒的赤红眸子。“你若再提她一字,便给我滚出王府。”
“殿下,就算她是您喜爱的女人,可您看看娘娘,娘娘已经薨了啊……”谭伯激动地抓住他的手,“羽林军搜了整个东宫一夜,都没能找出她和陈聿修,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他们分明早有准备,您为何非要执迷不悟?!”
“住口!”君意沈一把提起他,“她根本没有理由杀害母妃……”
“您忘了她为什么会扮回男装回到朝堂的原因吗?”谭伯直直地瞪着眼,嘶声道,“殿下,刺杀她和太孙的……是我们的人,您和她,早已注定是敌人。这个局,解不开了啊!”
衣襟一松,谭伯猝不及防跌回地面。他慌忙抬头,望着君意沈俊逸的面容渐渐苍白僵硬。
“殿下……”他飞快从衣襟掏出一个卷轴,双手递上,“这是陛下月前拟好给您的密旨,属下方才接到。”
君意沈怔怔地伸手接过。谭伯见状,忙见缝插针道:“眼下郭临带走了陈丞相,太孙一系顿失两大后力,想必陛下有所反悟,已决心偏向您……”
“呵呵!”君意沈突然嗤笑出声,目光从摊开的卷轴上移开,落在谭伯面上。那眸色似血,面容几近癫狂。
谭伯呆怔噤声,莫名无措地回望他,却换得他愈发疯狂的大笑:“哈哈哈哈……父皇,我的好父皇……”他一把丢开卷轴,转身踉跄几步扑在灵位前。凄厉的沙哑嗓音似笑非笑,似泣非泣,最终化为一声悲凉嘶鸣:“母妃……”
“怎么会这样?”谭伯捡起卷轴飞快地扫视。须臾,手臂止不住颤抖,卷轴掉落。“收回神武兵权……”他瞠目嘶吼,“陛下原来,连一丝生路都不肯给殿下吗?!”
“母妃,阿临……”君意沈攀上灵桌,痴痴地望着萧皇后的灵牌,“不在,不在,为什么我这么努力,都不能将你们留在我身边……为什么只剩下我一人……”
谭伯听着这声痛哭,心中大恸,瘫软跪伏在地:“殿下——”
大雪漫天而下,静谧飞落如画。灵堂侧屋梁上瓦片一轻,一道灰影悄无声息遁走。
“什么?”
低淳的水流滴响在室内,白子毓停住笔笔,转过身凝眸而视:“你说你没有将帖子递给魏王?”
“少主恕罪,属下办事不利,但……”单膝跪在门口的灰衣人抬起头,正是自刺杀那日便不见踪影的白鹫,“那灵堂中的情况,属下确实不便闯入递贴。然听完魏王与谭先生的那番谈话,属下认为少主应当先行知晓……”
他说着,快步靠近白子毓,附耳急语。片刻后,躬身退回原位。
“居然会如此,”白子毓垂首低吟,心中已然分明,唯有叹息一声,“唉,陛下此法逼魏王反,实在是抱薪救火,下下之策啊!”
白鹫疑道:“那少主,我们是否该向魏王殿下示好……?”他见白子毓愕然望来,蓦地一慌,但神色依旧坚硬,“如论如何,都不能让白鹭这种叛徒得逞,若任由她扶持太孙成为新帝,到时候白家岂不……”
白子毓缓缓阖眼,一时没有说话。白鹫见状,又唤一声:“少主!如果我们此刻投向魏王,定然能反转局势……”
他摆摆手打断他,只道:“白家叛徒,我自然不会姑息。”他哪里是不懂白鹫的意思。虽身为白家少主臣服皇帝为官,然而归根结底,他所为的,也只是白家而已。万般筹谋,皆是为了新帝即位的功劳簿上,有白家重重的一笔。
可是……选择了魏王,等于封了玉锵的全部生路,届时,一切都回不去了。
思虑良久,他深吸一口气,探身从书案上取过一张白纸,右手握笔续落,走笔如龙。“白鹫,西行二十余里,追上中郎将周泉光的队伍。”
“周大人?”白鹫不解地站起身,“他不是去寻赵太医了么……”
“带上这封手书,交给他。”白子毓放下笔,飞快将纸张折好封存。递过的动作慢了一慢,他迟疑片刻,又道:“不……你跟在周大人身边,护送他去琼关。这封手书……等见到郭临,原封不动地呈上。切记不可丢失,这里面可是关系整个大齐的机密。”
他望着白鹫接过手书,手上一紧,复又抓住,再问:“明白吗?”
琼关,郭临白鹫心下大惊,但仍郑重点头,小心翼翼地把手书收入怀中:“属下誓死完成任务。”
天色苍茫一片,冷风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放眼望去,雄威的大宝金殿上,早已被雪遮了半面屋顶。四周的白玉栏杆镶嵌在落雪中,明亮透眼。
郭临和陈聿修走上台阶,在殿门的僧人口宣佛号施礼时恭敬地落帽回以一礼。徐秦跟在身后,见状也放下风帽回礼。
方丈上前一步,道:“贫衲代寺中僧众谢……”
“从前大将军尉迟敬德行至武威,也曾下拨饷银,召能工巧匠修缮寺塔。在下部署所为也只是效仿千人之万一,实在不得大师如此之礼。”郭临拱手笑道,打断方丈的道谢,“何况他们早在我来凉州之前便已自发来寺中帮忙,实在不是在下的功劳。”
徐秦闻言一愣,正欲出声,忽见陈聿修侧眸望来。心下顿了,老实地站回原地。
方丈长叹一声,不再更多言谢。见郭临正眯眼瞭望舌舍利塔,隔着满天雪雾,看得不甚清楚。便温和一笑:“施主请随贫衲来。”
不多时,古朴巍然的舌舍利塔便焕现眼前。八面十二层,由玉白、砖青、墨黑、乳黄、淡黄、浅蓝、赭紫及灰色等八色宝石雕刻镶砌,瘦削却挺拔,令人望而生肃。塔下休息的几名神武老军正喝着僧人送来的热茶,瞧见他们纷纷放下碗,快步行来:“郭将军!”
“嗯。”郭临一一点头,看到落在最后的一个个头较高的少年,细心地把竹筐盖在尚冒热气的瓷碗上,以免雪花落入碗中。一切弄好,才系紧披风跑上来。
年轻的面容一点点在风雪中清晰,郭临直直地望着他,恍惚穿过了数年岁月长河,又见到那一身形高大,神态憨厚的护军……
“梁仪?!”
徐秦“噗嗤”一声笑出来:“果然如此,连将军也是……末将头一回见他时,也险些以为是梁兄复生。”说到“复生”二字哽了哽,眸光微沉,须臾才又笑着朝少年招呼道:“还不快来见过郭将军。”
“是。”那少年大步走来,单膝抱拳跪下,笑颜明朗,“末将梁俨,拜见将军。”
郭临叹息上前,伸出双手扶起他。胸腔一阵酸楚,嘴唇张了张,只觉声缓音涩:“……太像了,你和你哥哥。”
梁俨垂目一笑:“一母同胞,自然会像。哥哥的死,还望将军不再介怀……母亲让我有朝一日见到将军,一定要拜谢。如果不是将军派人救济,朝廷抚恤未下的那些日子,我们可能已经熬不下去了。末将愿带着哥哥的那一份忠心,继续追随将军!”
郭临苦笑一声,回头看向陈聿修。他眉梢一扬,朝她温柔浅笑!无需言语,意会已通。想了想夫妻一体,既然是他以她之名办的好事,也就与有荣焉罢。
“心山育明德,流薰万由延。哀鸾孤桐上,清音彻九天。”陈聿修仰头凝望高塔,缓声轻叹,“鸠摩罗什三藏法师这首赠沙门法和的诗,亦是法师一生写照。”
方丈略略一惊,喜道:“不想施主居然熟知,幸善。此塔中仍供奉着法师舌舍利,不知各位施主,可要入内偈拜?”
“阿临,”陈聿修低头看向郭临,“你可知舌舍利塔的由来?”
她眨眨眼,粲然一笑:“愿闻其详。”
“两晋列国混乱,前秦世祖派骁骑将军吕光攻打龟兹。临行前世祖提及法师,令吕光攻下龟兹后,快马将其送回。吕光得了法师后,却因见他年齿尚少,当做凡人调戏之,强妻以龟兹王女,使法师破戒。法师圆寂前,譬喻自己是‘臭泥中生莲花’,望其弟子‘但采莲花勿取臭泥’。后与众僧道别时说:‘愿凡所宣译,传流后世,咸共弘通。今于众前发诚实誓,若所传无谬者,当使焚身之后,舌不燋烂。’后秦弘始十五年四月,法师圆寂于草堂古刹。荼毗后果然舌根不烂,可见法师佛心,所译经文全无错处。”
“也是因缘际会,法师因此破戒,来到中土,得遇后秦文桓明君,译出经纶三百余卷。”方丈低叹一声,口宣佛号。
“因缘际会”郭临喃喃重复一遍,眼睑微阖,思绪似飘离悠远。
手背忽地一暖,她不用回头便知是他。笑意浮上唇角,她张开五指,与他紧紧交握。
“将军——”远方传来一声大喊。
郭临回过头,望见一将士背着令旗狂奔过来,大口喘气:“将军,出,出兵了!”
“哪边?”她上前扶稳他,问道,“是西魏还是大齐?”
“大齐。”
郭临站直身,仰望天空,眉头紧蹙。徐秦心直口快:“这样的天气出兵?这也太大胆了”
“先去探魏军的动向。”陈聿修吩咐道。那将士见郭临点头,领命而去。
“除此之外,”陈聿修转过身,“大师,我听闻月前,曾有突厥人路过此处?”
方丈颔首:“是,贫衲正要和各位说起此事。”
白鹫混在出城的百姓间,方通过城门处守卫检查的严密。他环视了下四周,目光微缩,将领口的围巾拉得更上了些。却在这时,听着马蹄声过,一道女声在头顶嗤道:“白鹫!”
他迅速转头,仰看马上一身锦衣劲装的的英容女子,“白鹭……”他咬牙念道。
白鹭上下打量他一番,望着那一身褐布夹袄笑了笑:“真是今非昔比。”
“无耻叛徒。”白鹫唾道,转身继续朝前走去。
“百年后,谁还记得这种事,呵呵……”白鹭朗声道,“世人只知胜者称王。”
白鹫冷冷地瞟她一眼,不再说话。白鹭回头吩咐部下稍后,策马赶来:“白鹫,你莫怪我那日打昏你。你的武功……我若不出此下策,加你一个我就拦不住了。”
“滚。”
“陛下和白家,孰能给我们这样的武士更好的将来,一眼便知。白家养育之恩,待日后飞黄腾达了再报便可,你何必非要拘泥……若你肯过来,我愿再叫你大哥,将我现在的位子拱手奉上……”
“我再说一遍,”白鹫停下脚步,声若寒冰,“你若不走,别怪我不念旧情。”
“大哥……”
“神武入城,闲人避让!”一声高喝震耳。白鹫抬眼望去,远处黑压压一片军马穿雪拂风,气势威严,人数之多,居然连脚下的地面都有些轻微的晃动。
“怎么回事?没有兵符,神武军居然敢……”白鹭坐下骏马不安地动蹄,她拉起缰绳,朝自己的部下行去。
白鹫见状,转身飞快地混入道旁的人群中。
军甲铮铮随马蹄声渐行渐远。他回头看向城门,已不见白鹭的身影,心下一片叹息。往日同在白家训练成长的画面还历历在目,如今却已似是而非。此间心情,当和他在屋顶听到灵堂内魏王嘶声哭诉时,一模一样罢。
脚下一沉,他弯腰去拂绊住脚的枯腾。怀中忽地掉出一物,却是白子毓交给他的手书。许是封得急,竟然忘了加上一贯的封泥。
“……这里面可是关系整个大齐的机密。”
他想起少主交代的话,心下一颤,飞快地捡起手书。然而一瞬,脑中忽又回放起方才白鹭那副倨傲的姿态。幼时的回忆、少主的命令、白鹭的背影几番交杂心间……他咬了咬牙,长吸一口气,抬手拆开。
倏地,纸张再次落入草丛。
“隐太子之子……陈丞相,才是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