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你过了。快走快走!”陇州城门,守卫不耐地挥挥手,转身喝道,“下一个!”
“嘿嘿官爷,老朽是给城中邢老爷家送菜的,家就在西郊的韦家庄。”褐衣白发的老头一面说,一面解下肩上箩筐,将木牍递上。
守卫接过木牍扫视了两眼,目光朝老头身后望去。见那扛着两大箩筐担子的青年一身粗布短打,脖子上的宽巾盖了大半张脸。虽说蓬头垢面的,人也瘦小,但力气似乎还挺足。他把木牍丢回老头,颔首道:“去吧。”
“唉,谢谢官爷。”老头捧着木牍躬腰打哈,回身招呼,“走吧。”青年点点头,撑了下担子,抬脚跟着老头往城门里走去。
“老头,顺道提醒你一句啊,”守卫拍了拍手中的灰,“这几日府军集结往琼关而去,过往通行严备。眼下晡时已过,再过一时辰太阳西下城门可就要关了啊。”
“多谢官爷提醒!”老头回身又鞠了几下。
守卫笑了笑,视线收回时余光无意扫过地面,倏忽似望见那扛担的青年跛了下脚。他心下一惊,忙喝道:“站住!”
老头停住脚步,转头见守卫一脸郑重地盯着青年,不由问道:“官爷,可是……还有什么问题?”
“你,”守卫抬手一指,“过来走几步。”
青年和老头对看一眼,神色莫名地朝守卫走来。守卫定睛细看,却见那担子依旧随着瘦削的身躯一晃一晃,步伐却再没什么异样。
“看什么呢?”一同僚走上前,搭肩笑问道。
守卫没好气地瞪他一眼,附耳悄声低语。隔着嘈杂人声,只听到些:“说是追查……左脚微跛的年轻人,和……一个青年俊秀的……”
同僚听完低头看向青年的脚,突然噗嗤大笑:“你也不看看,跛脚的能抗这么重的东西么。”
守卫蹙眉思忖片刻:“也是……算了,你们走吧。”
街道上熙熙攘攘,老头躬腰走着,时不时关切地回头望上几眼。眼看又是一匹马奔驰着险险擦过,忙道:“小姚啊,你再往边上走点。我看那官爷提醒的是,今天这街上,军马可比往日多了不少,得小心些。”
青年昂起头,粲然一笑:“老伯,放心吧。”说着,他抬袖摸一把额上的汗,拂开碎发,露出一双笔直的英眉。底下的利眸目若星辰,正是乔装后的郭临。
“舒叟哪里找来的帮手,今日比往日早多了。”
邢府后院门口,账房模样的中年人笑着递来清点好的银两,挥手示意身后的下人们把菜筐抬进去。
“哎哟可不是!家中荆妇今早在坡上摔了一跤,刚好两个年轻人路过,才把荆妇背了回来。这便刚刚招待他们吃了一餐,不想午后送货,又烦他相帮,老朽实在都有些过意不去哈哈……”老头笑叹几句,侧头朝不远处望去。
街角交错口,郭临负手立在一堆人群后,抬手拉下宽巾,凝眸注视着立榜上张贴的数张告示。
有征兵的、宵禁的、官府追查案件的嫌犯画像……新贴的不少,可却完全没有她和陈聿修的影子。
怎么回事,明明城门的守卫留意左脚微跛的人,就是朝她来的,她事先料得不差,还专门把担子抗在了右边……可那守卫居然没有注意跛脚的是否习武之人,莫非皇帝没打算把他们的出逃广而告之,只想暗中追查?她方思忖片刻,便听远处有人喝道:“让开,让开,府军出行!”
行人们慌忙靠到一旁,郭临干脆走回巷子,刚好碰着迎面走来的舒叟。舒叟掂了掂手中的钱袋,笑得几乎看不见眼:“小姚啊,账房给咱们这个月的钱都算了,咱们待会去喝点酒去!”
郭临抿唇一笑,朝街口努努嘴:“怕是难啊,府军过城,一时半会可不会消停。等去了酒馆,城门就要落锁了。”
舒叟一拍脑门:“哎呀,那可就不好了。那咱们还是打了酒了带回去,再喝个痛快?”
“听您的。”
战甲马蹄震震作响,自身旁而过,沉重的气氛似乎感染了过来。舒叟行了几步,便不笑了,叹息道:“你说,怎么楚王爷一不在琼关,这仗就要打起来了呢?”
郭临顿住脚,眨了眨眼,望着舒叟佝偻的背影,快步行到与他并肩。“齐魏边关不平了这么多年,王爷退与不退,大概……仗也会打起来的。余下的,只是结束得早晚而已。”她浅笑道,声音像透过深潭般低沉,“因为人的野心是无限的,对他们来说,掌控不住的东西就该消失。”
胳膊上忽地一紧,她愣神朝舒叟望去:“怎么了?”
“小姚啊,你这幅神色……还真像那马上的军爷。”舒叟故意板起脸,鼓起腮。
郭临挑眉轻笑,也不知该说舒叟乐天豁达,还是心细如发。
夜色就要降临时,二人总算回到了田野间的房屋前。舒叟吆喝一声,舒妪便开了门迎接。老两口笑闹几句,见郭临还杵在门口张望。舒妪便拿了件袄子递给她,朝田间指了个方向:“你兄长在那儿呢,老身这就做饭去,你俩走走就回来啊。”
说着还递了个古怪的眼神,郭临抱着袄子,一脸莫名地朝田间走去。
天色是层层递增的靛紫,阴暗云彩中能见些许红霞残存。她瞧见田埂间一个撑膝而坐的人影,脚步不由加快,须臾站在了他近旁。
依然是玉树丰神的身姿,只是满头墨发绾于荆钗,深袍系在身。笔挺的侧颜隐在交叠的昏暗天色中,看不清神情的萧然天地,清俊通脱。她眼角倏地一酸。
破旧的大袄展开,围在那方宽厚的肩头,探臂顺手圈住。她靠着他的肩头,鼻尖嗅不出他的气息,却能在寒风中清晰感觉他的温度。
“聿修。”
想说的话还未出口,手腕已被他捉住。不妨他用力一拉,惊诧间整个人翻了个身从他肩头滚过,跌进一个柔软的怀间。
“方才在想什么?”磁沉的嗓音淀淀沉醉,环在腰间的臂弯炙热有力,偏还细心地避开背后未愈的箭伤。她怔怔地望着头顶上咫尺的俊容,一眉一目仿佛都用工笔描绘。她禁不住思绪微乱,面颊绯红,好在夜色昏暗也看不出。
“没,没什么……”匆忙瞟了一眼近旁,立马找来了话题,“啊,这些秸秆是你收的吗?这可够舒叟他们烧一阵子了。”
后背的大掌朝上而过,抚到寒风包围的后脑。郭临慌乱撇开目光,却怎么也忽视不了上方愈来愈靠近的危险气息,她急得大叫:“我说,我说……”
“迟了。”
唇齿贴合,他于她嘴角未阖的惊愕间长驱直入。齿腔尽掠,甜涩渗进咽喉,一瞬将所有羞赧化开。她半睁的眼睑颤了颤,须臾轻闭,心扉尽数舒展在他的柔情中。
一吻过后,她红着脸揪住他的衣襟轻轻喘息,老实道:“就是见你如此打扮,又身在田野,我心下有惭……你本是京城明玉高悬的公子,却为了陪我来到这种、这种……”
麻布的糙毛挠在鼻端,她吸了吸气,倏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身下的臂弯猛然用力,陈聿修打横抱着她站起,大袄系数盖在了她身上。“先回去吧,”他放眼望向天边最后一缕深紫融入夜色,“下雪了。”说着挑眉垂眸望郭临一眼,附耳悄声道:“晚上再和你掂量轻重。”
果然有点滴的冰凉落在面颊上,郭临眨了眨眼,一时促狭心起。蓦地伸出双臂圈住他脖颈:“怎么办呢,你我可是化名姚姓的兄弟啊。可不能在舒叟他们面前露陷啊!”
他轻轻抿唇,露出一个意味深长地浅笑。
屋内腾腾的热气弥漫,郭临捧着满碗的饭,被舒妪按在案前坐下。她颇不好意思地冲对面的舒叟笑笑,舒叟热情地举杯招呼,却在目光落下时倏地一愣。
郭临浑未察觉,提杯与他一碰,仰头饮下。热辣的酒液入候,整个身子都跟着暖起来。她忍不住咂咂舌:“哇,这酒酿得忒烈。”说着递杯身旁的陈聿修,“你也喝。”
舒妪布案完笑着坐下,抬眼瞟过郭临,也是一怔。见那小脸上一方唇口,本就饱满透红了。被烈酒浸过,愈发的红润鲜艳。她细细地盯她半晌,又和舒叟对视好几眼,这才低声诧道:“小姚啊,你……你其实是女子吧?”
郭临一口烈酒几乎要喷出来,情急间抿住唇,呛得满脸通红:“咳,咳……”陈聿修曼斯条理地从袖口掏出一块方帕,扶正她的头,轻柔地擦拭下颌唇角。
这一番动作流畅自然,哪还有什么好怀疑的。郭临瞪着眼,看着对面舒妪的神色从惊诧到顿悟,再变成揶揄:“唉哟,你们小夫妻也真是的……还瞒着老身,嚯,瞧你那小嘴红得……”
郭临猛地抬手捂住嘴,侧眼瞪向陈聿修。他低眉浅笑,提筷往她碗里布菜,良久,才道一句:“怪我。”
这……这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她看着对面老夫妇又在交头接耳地窃笑,忍不住放下筷子,探手到他腰间狠狠一拧。还未及下手,腕上已被捉住。
他就势一拉,她猝不及防地跌在他肩头。“舒老,舒娘,她是我新婚妻子。”他柔声低笑,“妻子顽皮,假作男子身份,还望二位不要见怪。”
舒叟连连摆手:“唉无妨无妨,只是……你夫人气力了得啊!”他抚须惊叹,“这一路那么重的担子,还不带喘气的,真是……”
陈聿修闷哼一声,神色微变:“舒老……谬赞……”
郭临哼了一声,坐正身子,端起碗眼观鼻鼻观心地吃饭。陈聿修这才长舒一口气,抬起方才交握的手掌。垂眼望着上面几道掐出的红印,无奈地摇头浅笑。
“徐将军!”
门旁立着的两位将领拱手躬身,徐庶步履不停,只点了点头,就快步走进内室。
“怎么样,陇西各地的府军清点好了吗?”
“嗯,在册有十万余人,补充琼关已有余地。”副将踌躇道,“只是,其中不乏官中军……”
徐庶抬头看了他一眼。“官中军”是他们私下对官员子婿参军的称呼,徐庶出生太低,即使被楚王一手提拔上来,立下不少军功,也很难轻易降服那些带着背后势力的军将。
“这些先不说了,你方才说知州有一份京城传来的密旨,是关于王爷的吗?”
副将转身从案上拿起一卷封泥未拆的卷轴,徐庶坐下接过,目光一瞬不眨,细看下去。
“这是……”他猛地站起,“郭少爷挟持了丞相?”
副将点点头:“陇州知州昨日便已下令清查入城的人了,他说陛下专门给将军下密旨,是觉着郭将军离了京城,最可能的去向,是回往琼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