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口血箭笔直对向陈聿修而来,幸好周泉光反应及时,掀翻了案桌,再用自己的后背接下大半。
陈聿修微微垂眼,望向袍袖上被溅上的点滴猩红。周泉光掰正他的肩,连声急问:“陈兄,无事吧?”
“啊——”一声尖叫忽然打断他的问话,听得人心中不由一紧。众人循声望去,见那清秀少年跌跪在尸身旁,半张脸都被沾了血。他惊惧万分地捂着脸,无助地哆嗦。
陈聿修怔然抬眼望去,一如无数个午夜梦回,心魔纠缠不放的魅影。那张神似郭临的苍白俊脸上,两条剑眉紧蹙,弯曲,鲜血顺着挺直的鼻梁滑下嘴角……
左钦隔着重重人影,瞟了一眼那兀自颤抖戏子,心中暗道一声可惜。不过……他眯眼望向陈聿修,满意地捕捉到他片刻的失神,心下盘算渐渐清晰。
“诸位不要走动。”他离席大喝,迅速分开众人。先摸了摸河南尹的脉搏,好一会儿,才面色惨然地缓缓朝上座拱手:“王爷……钟大人他,已经没救了。”
禄亲王手中的酒杯“咚”地一声掉在地上,满堂顿时惊叫哗然。侍卫们冲上来,守在厅堂四周,阻止众人骚动。卫队长拨出数人,守在首座前,隔绝开此间一片血腥。左钦朝陈聿修抱了抱拳:“还望丞相大人海涵,河南尹突然暴毙,这里一切事物都可能是其死因所在,在官府来人前,还是毋要妄动的好。”
“左大人这是什么话,难道我等会连这些都不知吗?”周泉光怒道。他忍不住瞟了眼河南尹的尸身,目光一闪,盯在他手上捏得紧紧的酒杯上。
“莫非是这酒有毒?”左钦先一步走上前,趴在地上,凑近河南尹的唇口轻嗅。蓦地惊诧道:“果真有异……”
禄亲王扶着侍从的手走下来,脸色十分难看:“左大人,你是说本王在宴请诸位的酒中下毒吗?”
“下官自然不会疑心王爷。于自己的洗尘宴上下毒,王爷还不至于如此……”左钦讪笑一声,吞下最后的“愚蠢”二字,不动声色地朝刚刚走近的关成尉眨了下眼。
关成尉会意,连忙道:“王爷是一片好心,却不想有人如此奸恶,竟然利用酒席行刺。这酒是从席上酒壶倒出,不如先查一查酒壶的经手。”
此话一出,一旁站着的侍女们顿时花容失色。管家踌躇半晌,还是上前道:“大人,此间所有的酒,俱是王爷从东都带回的‘花间铭酿’。只有三十坛,十分珍贵。小人斟酒入壶,都是在隔壁茶水室统一做好。一旦斟满,便端来厅中,绝无……”
他的声音渐说渐小,他发现,众人都垂下头盯住一处,没人在听他说了些什么。
因为摆在陈聿修面前那张完好的案桌上,静静地摆着两个一模一样的酒壶。
方才周泉光情急之下踢开自己的案桌,砸向河南尹。这张案桌处在争端当中空位,除了被洒不少河南尹的血外,倒是安稳无恙。
左钦望了望两个酒壶,将上头的梅枝图案印在心间,又看了一眼地上躺着的兰花雕刻酒壶。眉梢不由一颤:“王爷,敢问您府上的酒壶,有几种样式?”
禄亲王乜了管家一眼,管家连忙躬身道:“回禀大人,这些酒壶是江南献上的阴刻铜壶,取花中四君子的美意,成双而做,一共八件。是专为王爷宴请的八位朝中贵客备下的,隔壁茶水室中还有一壶,因京兆尹白大人未能驾临,所以不曾取出。”
也就是说,这两个酒壶,一个是河南尹的,一个的陈聿修的,再无旁人重样。
这一下,围观众人的眼神开始有些飘忽,不少人甚至偷偷朝那案桌后不动如山的雍容身影望去。
左钦抬头窘然一笑,仿佛甚为难堪的样子:“可否请丞相大人告知,哪一壶是您案上原有的酒壶?”
周泉光正要说话,胳膊上一紧,却是陈聿修拉住了他。他垂了眼,神姿默如静夜沉沉,然而只消一道轻笑,便如浮光蔼蔼倾城,瞬然变化:“这如此说来,左大人认为河南尹误端了本相的酒壶,这才不幸遇毒而亡?”
左钦扯了扯嘴角,笑得毫无怯色:“总不能是钟大人自个端了毒酒,来丞相大人面前自尽的吧?”
“简直无稽之谈!”周泉光愤然起身,居高临下地瞪着左钦,“欲要害人,却在自己酒壶中下毒,本官还真是头一次听闻。再说了……”他冷声一笑,神色再无半丝同情,“河南尹收受抚银,只消陛下定了罪,就逃不过一个死刑,我等又何须去害他!”
“周大人慎言!”左钦肃然道,“人死万事空,钟大人是否有罪尚未定夺。此间他尸骨未寒,你便一意指责他,未免太过了!”
周泉光“哼”了一声,不去理他。左钦收回眸中厉色,深吸一口气,抬眼看向陈聿修,正欲说话。却见他泠然未动,一双眼睑弧线斜斜并入眉尾,眸光定定地望着前方。
被他看着的那少年已经停止了惊惶,手里拿着一方白帕,正一点点擦拭面上鲜血。他见众人都望了过来,一时又有些局促,端用那双清亮的眸子求助似地望着陈聿修。
“你……”陈聿修突然对他一笑,“可记得这桌上两个酒壶,哪个是我的?”
少年惴惴不安地抬了抬眸,最后红着脸指了右侧的那个,怯声道:“方才草民欲给大人敬酒,端的是这厢一壶河南尹大人放着的。想来丞相大人的那壶,便是远些的……”
陈聿修抿唇而笑,忽地抬了手,端起右侧酒壶。左手顺势翻过一枚倒扣未揭的酒杯,右手一斜,须臾斟满。周泉光愕然看着他一番动作,待到回神冲上去拦。他已经一仰脖颈,咽下了满杯的酒。
“聿修——”周泉光直惊得魂飞魄散,眼前几乎出现他吐血而亡幻景。然而一晃,却见他吟吟而笑,唇瓣上晶莹的酒液,灼灼发亮。
他优雅起身,淡淡地扬眉,扫过前方众人:“看来本相,着实未曾闲到给自己下毒呢。”